第三十七章 慕雨潇的直觉没有错,黑姑真不是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全黄花寨的人差不 多都见过,她在这里住过三天。当时,他只要多一点闲心和闲情,到村东头的 “十不全”院子里看一眼,也许,就不会酿成那么令人痛心的悲剧。 这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就是被曲东民从妓院里买来,供十个怪人轮番受用, 又被他嫁到关家去受尽折磨的思琳。 思琳本名林巧莲,家里遭到变故时,她只有六岁。哥哥犯下命案后,亡命天 涯,官府为了平息满人的愤怒,把她和娘一起投进大牢。并且,堂也没过,就把 她娘推到刑场砍了头。 娘临死前,从衣襟上撕下一块白布,咬破手指,写了“林同举”三个血字, 对她说:“莲儿,你还是个孩子,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定 要找到你的哥哥,等到你和哥哥团聚的那一天,爹娘也就含笑九泉了。” 娘死后,她被放了出来。出了监狱没几步,就被人贩子抱走,卖到苏州,先 学艺,成手后又被卖进妓院,在苏州一待就是十六年。那东北老板到妓院挑人, 别的姐妹都不愿意去,怕东北的冰天雪地,更怕东北男人的粗暴野蛮。只有她主 动报名应选,她的想法很简单,只有去东北,才会离哥哥近些,才有可能找到哥 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木思琳,听这名字就不难明白她的心思,她盼着找到哥 哥后,双木再成林。 没想到的是,来东北没几天,就被推进了炼狱之中。带着脏身子进了关府的 深宅大院,受尽了羞辱与折磨,有好几次她都想拿起老恶鬼阿古给她留下的毒药、 匕首,一死了之。可刚动心思,娘的话就响在耳边。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拿起娘 留下的写有哥哥名字的血书,一遍遍地看着,一遍遍地在心里哭喊着:“哥呀, 你到底在哪里啊!你知不知道妹妹在受苦,在遭罪,妹妹已经活不下去了呀!” 她真的有些绝望了,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小耳房里,与世隔绝,别说人海茫 茫,就是哥哥从关府门前过,她也不可能看到。难道这辈子真就再也找不到哥哥 了吗?一想到这儿,她恨死了把她推进这人间地狱的慕雨潇,在心里不知咒了他 多少遍,骂了他多少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该挨千刀的恶魔竟会就是她苦 寻十六年的亲哥哥! 在关府里,对她真正好的只有洪顺嫂。她把自己家里的事跟洪顺嫂说了,洪 顺嫂陪着她抹了一阵眼泪,说帮她留心,打听打听。可她也知道,洪顺嫂大门不 出,二门不进的,跟外人很少接触,怕是指望不上。 孙二娘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给她带驴肉馅饺子。她感激孙二娘,却不想把 自己家里的事对她讲,她终究是个满人。有时,她刚哭过,孙二娘来了,一个劲 地追问,她也不说。孙二娘也看见过她身上的伤痕,知道关家人又对她下黑手了。 就教她个法,说你要恨谁,就剪个小纸人,写上他的名字,用针把他扎在墙角, 早午晚各咒他十遍,他就会遭报应的。她信了,真就剪个小纸人,原想写上老阿 古的名,提起笔,却写上了慕雨潇,并把针狠狠地扎在小纸人的裆处。 在关家,她最怕老阿古来,最盼关屏山来,老阿古虽然来得不如以前勤了, 但还是来了就变着法地折磨她。关屏山十天半个月地来一次,每次待的时间也不 长,但他在的时候却是思琳最感温暖的时刻。 昨天晚上,关屏山又来了,并且说,要在这陪她住一宿。她激动得当时眼泪 就出来了。从打洞房花烛那三天过后,关屏山一次也没在她这住过,都是鬼鬼祟 祟地来,匆匆忙忙地走。 原来,老阿古出门办事,要几天才能回来,关屏山这才敢放心大胆地在这里 过夜。两个老婆倒是不用担心,他不在,大老婆以为他在小老婆那儿,小老婆以 为他在大老婆那儿,谁也不会有那个心思和那个胆,去敲另一家的窗户,扒另一 家的门。 这天晚上,是关屏山半年以来在她这里最从容、最狂热的一晚。关屏山进来 的时候就笑,笑得很轻松,很温和。一只手藏在身后,让思琳猜他带来了什么。 思琳早已经陌生了这种游戏,木然地摇头。关屏山坚持让她猜,她想了想,说: “瓜子,黑瓜子。”关屏山大笑,拿出的却是一朵玫瑰,娇红娇红的,还带着沁 人的芳香。关屏山把玫瑰别在思琳的发间,左右端详着,赞曰:“花美人更美, 只有我的小思琳才不逊色于它。” 思琳却想哭,怕扫了关屏山的兴,终没落下泪来。 以往关屏山来,都是自己脱衣服,三下两下就脱个精光。这次却稳稳地躺在 炕上,任由思琳给他宽衣解带,眼睛闭着,嘴却在笑,很享受的样子。 惯常的进行也不再猴急,搬过思琳的时候,还不忘把她头上的玫瑰花正了正。 他的吻是从思琳的额头开始的,先亲额头,再亲眼睛,接着就是鼻子,耳朵, 香唇,是那种轻轻的亲,怕惊了美梦的亲。亲一口,叫一声“小亲亲”,又亲一 口,叫一声“小宝贝”。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手,也是缓缓地,柔柔地,让思琳感 觉到似有一股暖流,随着他的手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地涌过她的全身。 思琳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嘴唇嚅动着,喃喃地说:“我的人儿,你好久 没这么亲我了。”关屏山把嘴贴近她的耳朵,用舌尖舔着她的耳垂,用那种类似 巫师的声音轻轻说:“不要说话,最甜最美的梦就要开始了,享受它吧,它会带 给你人世间少有的快乐,我的心肝,我的美人。” 那缥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关屏山却已如一头暴躁的狮子般扑了上来,他 瞪着发红的眼睛,牙咬肌棱棱着,粗野地把思琳推过来翻过去,嘴里“咝咝”地 吐着气。 事后,思琳回味起关屏山在那一刻的表现,眼前突然出现一本武侠小说中的 情节:但见那大侠手持一柄浑铁剑,舞动着剑花,朝黑衣人直直地杀了过来。那 大侠显见是功夫了得,一交手,黑衣人顿感浑身已然被剑气罩住,挤压得气喘不 匀。大侠显是不想尽快结果那黑衣人性命,剑势来得很猛,却在毫厘之间突将血 光之势化去。黑衣人在交手之初即已认出,这是夺魂剑法,一套再普通不过的剑 法,人人会使的。却不想到这大侠手中,立生出万般变化。饶是自己已知来路, 总还是封挡不及。大概是大侠不想再继续缠斗下去,暴喝一声,剑花猛一颤,只 一下,浑铁剑就刺中黑衣人的要害,一剑血冲击而出,但听草丛中一只蟋蟀轻叹 一声…… 关屏山一个轮回过后,兴致却没有疲软下来,搂过思琳就讲在外边的见闻, 说那“花团锦簇”如何的占尽春光春色,说浑河发大水,冲来上百个死尸,全是 关里人。 思琳躺在关屏山的怀里,双目微合。关屏山讲什么她好像都没听见,尽管讲 的都是些奇闻趣事,她也不愿分出精力去听。她把头偎在丈夫的臂弯里,放松着 身心,尽情地享受着,毕竟这温馨来得太不易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奢侈了。 自家破人亡后,她几乎没过上一天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呵护的日子。在江 南学琴学画,身上常常被罚打得横一道伤竖一道痕。十二岁就被破了身,十六岁 开始接客,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来了什么人,牌一叫,就得扮做笑脸恭迎出去。 全中国的窑姐有上百万,可有几个被十个没有人样的人轮番糟蹋?全中国的小老 婆有几百上千万,可有几个被夫家日日锁在不见人气的小屋里,任由变态的管家 恣意玩弄,怀了孩子都给你砸巴死?小时候,听娘说过,人间大难小苦共有七七 四十九种,她不知还有哪一种自己没尝过,还有哪一种没受过! 关屏山连着来了三个夜晚,思琳感到自己幸福得都要疯了。每当关屏山睡熟 了,她就爬起来,穿好衣服,理理凌乱的头发,庄重地朝南磕头,人们都叫菩萨 为南海观音,那她一定是住在南边。她求菩萨保佑老鬼阿古不再回来,还求菩萨 过了这个年,就把关老爷收了去,要收到天上,别收进地狱,实在不好收,就让 他病得人事不省也行。总之,她想,只要关屏山当了这个家,她的苦日子就会熬 到头了。 思琳又怀孕了。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没敢声张,连洪顺嫂都没告诉。然而, 这事毕竟不是说瞒就瞒得住的,没过多久,就被老阿古发现了。 关老爷这段日子很忙,忙“东北新文化发展促进会”的事,忙满汉全席的筹 备。他历来办事认真,人家信得过,把这副担子交给自己挑了,说什么也不能辜 负了。 那次的磋商会上,他许下诺言,要在“东北新文化发展促进会”正式成立的 那天,给来自全东北的客人摆一个正宗的满汉全席。这满汉全席,他也只吃过一 次,都吃了些什么菜,他已经记不起。只记得,那宴席的排场很大,就如一个什 么盛大的仪式。 他在大南门里买了一幢房子,足够同时摆下一百桌席。门脸厅堂都重新进行 了装修,宴席厅四面墙上,他准备画一些壁画,一半取材于满族民间传说,一半 取材于中原历史故事。他派人专去景德镇定做了一批食具,还打制了一些银餐具、 铜餐具。厨师也找得差不多了,都做过满汉全席,有的还曾被请进宫里,给西太 后做过全席中的部分菜肴。宴席用料倒不难寻,鸡鸭鱼肉自不必说,像驼峰、鹿 唇、猴脑儿、雀舌、象拔等,找来也并非难事,难就难在要随时用随时有。为此, 他特意在城南自家地里建了一个小型动物园,买些市场里没有的熊、骆驼、猴子、 梅花鹿等物,养起来。还请了几个会杀骆驼,会取猴脑儿的人,专等好日子一到, 顺利开席。 大肚蝈蝈隔三差五就到关府来一趟,花小尤刚刚死了哥哥,他想让她安心静 养一些时日,就与陶三林几个人把奔走筹备的事都担起来。这天,关老爷从口外 买的几头骆驼到了,他特意请大肚蝈蝈去他的小动物园看看。回到府中,大肚蝈 蝈仍很兴奋,不住口地夸关老爷办事周全。 关老爷心里很感自得,嘴上却说:“些微小事,不值一哂。” 大肚蝈蝈一咧嘴,似要哭:“我的爷,我给你磕头行不?说点我能听明白的 话,行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