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即将到期。按规定,一个星期之内将召开高顶街大会,开 始第二轮承包。河边老磨像过去一样隆隆转动,粉丝房像过去一样响着砰砰的打瓢 声。隋见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双眼睛目不斜视。他为承包的事找过书记李 玉明,李说这事情遇到了麻烦,内部正在争执,还有待于研究。后来他才弄清楚, 原来赵多多让小学校长长脖吴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称粉丝大厂改革一年,已大见 成效;但合同仅订一年,与总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说百废待兴,投资繁杂,大业易 手已不可能。要求续订合同,法律手续结实完备,等等。见素又找到主任栾春记, 指出轻易改变原有规定会损伤整个洼狸镇的利益,包含了极大的不公平。 栾春记有些烦躁地说,他料定也没人再接粉丝大厂的手。再说赵多多已具备改 革家的名声与胆魄:欲联合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厂家,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 司”。见素说现在的粉丝大厂是一条实根,其他另议;既然合同到期,就应重新承 包;敢于参加承包的还大有人在,他隋见素就是一个。栾春记面色铁青,说一声: “我早看出来了”,再不言语。隋见素一口气找了几次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 全,讲了关于承包的一些情况。谈到前一段调查组的事,见素详细谈了生产过程中 几次掺杂质淀粉的具体数字,并指出这后果的严重之处是大大削减了整个白龙牌粉 丝的外销量。鲁金殿皱着眉头说:“上边的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肯定有人对调 查组做了手脚。这个事不能了结……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经过重新承包怎么能续 订?至于以后订几年那是以后的事。这次承包、发动集资,都要开大会,打破街道 的界限……”见素握一握两位镇领导的手,走了出去。一笔笔账目在他的脑子里盘 旋,他心里一次又一次默念:“那一天要来就早些来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等 着你,赵多多。” 他去老磨屋里,有时不说一句话,看哥哥坐着、往运输带上推动木勺。有一次 他终于忍不住说:“哥哥,快要开大会了——有胆量的人会趁这机会把粉丝大厂抓 到手里。”抱朴看他一眼:“你就有这样的胆量。”见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说: “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时候也会成立那个公司,控制整个芦青河地区的生产和 销售。 这不是空话,一切我都计划过…一机会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样的胆量。不过,我早说过,你还没有那样的力气。” 抱朴站起来,走近了弟弟说。 见素点点头:“你说过。我不瞒你,我至今也怀疑我的力气。 不过我不得不拼一下……“说到这里他激动了,大口地吸了几下烟,抛了烟斗, 握起哥哥的手腕说:”哥哥!没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一准能成! 那时候就是不成,集资重起炉灶也会挤垮赵多多……我的力气不够,可是咱们两个 人的力气能合成一股……“ 抱朴沉吟着:“不是一种力气,合不成一股。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你寻思去吧。” 见素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他注视着抱朴,站了一会儿,扔下一句:“不 用再寻思了。我不会再来求你什么了。你在老磨屋里看一辈子老磨吧!”说完跺了 跺脚,奔了出去……他没法遏制激动的心情,在河滩的柳棵问跑着,不时地停下来 向远处眺望。后来他回到粉丝大厂,不知怎么就迈进了赵多多的办公室。赵多多不 在屋里,窗台上放着那把砍刀。他进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转睛地看着。 右眼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儿闪着光亮,耀着他的眼睛。他又往 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来了,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你要砍刀干什么? 你为什么见了它手就发痒?你的手在衣兜里瑟瑟抖动。这双手早晚惹出什么来…… 他的心不安地跳动着,这会儿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从砍刀上费力地移开,又落到 了老多多的枕头上。紫红色的枕头上印了个丑恶的头颅印儿。他想如果砍刀半夜里 掉在那个地方,也许枕头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正站在那儿幻想着什么,鼻子突然 闻到了一种奇怪的、但并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么点戳了一下似的。他猛 地掉转身来——赵多多站在背后,无声地笑着,嘴唇却紧紧地绷起来。见素看了看 他垂着的两只手:没拿什么东西。 十根指头又粗又短,疙里疙瘩的,指甲乌黑。这双手缓缓地抬起来,按到了见 素肩膀上,指头扣住肩胛骨又赶紧放开。赵多多说:“坐下吧。你是技术员,一个 月拿走我一百多块钱,我现在该跟你通通‘信息’了。” 见素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几绺黑乌乌的头发,他甩了一下头。 “我一见你的头发就想起那么一匹马。吭吭。”赵多多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老大 的花椒木烟嘴咬上,端量着他说。他燃了烟,讲起关于粉丝大厂的一些情况了。他 说那个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来联系过了。今后,哪个作坊不靠到粉丝 大厂这棵大树上,就得倒霉。原料供应、产品销售,由公司统一规划。一个作坊是 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想与大厂对着于的,不倒霉吗?公司要有小汽车,也要有 小面包车。小汽车的事正在想办法……赵多多说着说着笑起来。见素盯住他问: “不重新承包了吗?”赵多多咬着牙点一下头:“包吧!不过粉丝大厂这块肉太硬, 没有个好牙口嚼不动。”见素摇摇头:“慢慢嚼。这么多人中不愁没有好牙口的。” 赵多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说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讲过:对付他 们,连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 见素猛地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两只粗 短的巴掌,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赵多多说:“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稳重 ……好好当你的技术员吧,再说我们又沾点亲戚。”见素的头颅嗡嗡响,大声质问 :“我们怎么成了‘亲戚’?”赵多多的头探到见素面前,重重地说:“我们老赵 家四爷爷是含章的干爹!”见素一怔,再不吱声。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来,往门 外走去。 他走出门口几米远了,赵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来,说有个要紧事情忘了告诉他。 见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着凑上去,用手捂着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小声说: “我已经挑中女秘书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个俊呀,浑身喷香……”见素咬紧 牙关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不远,大喜从粉丝房里飞一般蹿出,在他左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 了。他望着她,没有吱声。大喜四下里看看,半蹲着身子小声说:“见素!往墙角 那边……走走!”说着她先弯腰跑开了。见素走到墙角后头,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 子,用脸摩擦着埋怨他:“找你几次了都找不见。那天我喊你,你听见了吧?你不 回头! 见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再不要我了吗?“见素用力地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抬 起来。他望着她,声音生涩地说:”大喜,我要你,我会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现 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许两个,不,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就见分晓了。 “大喜哭了,抽泣着说:”我知道。我明白你见素。我老梦见你跟老多多打仗…… 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块儿恨他吧!我等你。我这会儿帮你做什么?做什么 啊?“见素给她揩着泪,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你帮了……我只要你—— 等我!洼狸镇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着看吧! “ 见素离开大喜,又去找了一次栾春记。栾春记口气依旧,不冷不热,只是说重 新承包也是可能的,但又担心这只是个过场罢了。 见素口气生硬地说:“过场该走也得走。”离开栾主任,他突然想到该最后摸 一摸老李家、老隋家、老赵家几个大姓人家的底。老赵家虽然不是铁板一块,一股 心思跟上老多多于的不会多,但想把大厂推给外姓的也不会多。老李家难以预测, 这一族人常常爆冷门。 老隋家一部分人发了几十年的蔫,另一部分人的心已经散了。多少年来老隋家 就是隋恒德这一支人领着往前走,四十年代这支人开始走下坡路,整个老隋家也就 走下坡路了。老隋家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族人里还会有横下心跟上见素 干的人吗?见素摇了摇头。倒是一些杂姓值得动动脑筋。这些人家几十年来在几个 大姓中间挤来挤去,日子过得虽然难,但也的确磨出几个人物来。杂姓里边不乏怪 才。 见素一路想着,头脑有些胀疼。他多半年前就开始留意镇上各色人物了,他发 现洼狸镇藏龙卧虎,不愧是一个古镇。但最先冲刺出来的恐怕还是老隋家的人。无 论如何,对付老赵家还得老隋家。见素另外还有些担心的是在这场争斗中自己只是 做了一个铺垫,到头来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一切。 多半年来他没敢跟任何人紧密地联系,没敢更多地交底,只是蹲在暗影里窥测着, 不可抑制的冲动使他浑身发抖。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他不敢总是这样蹲着,他该扑 上去了,与那个对手厮扭到一起……见素回到他的厢房里,天已经黑了。他胡乱吃 了几口东西,就翻找出记了密密数码的本子来。重要的数码他重新抄下来、核对一 遍,估计着新的上缴数额会是多少?上一次为七万三千元,而实际上纯利为十二万 八千余元。如果增长百分之十到十五,那么会提出八万到八万四千元的承包额来。 粉丝大厂落到赵多多手里时是太便宜了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问题是镇上大多 数人不知道更具体的、用滚烫的数字表达的东西,这就有利于赵多多一伙在下轮承 包时做手脚。见素心里急躁起来,小心地把那个本子放下,走出了屋子。哥哥的屋 里亮着灯,但他不想走进去。他知道抱朴又在读那本书了。他发过誓,他再也不求 哥哥什么了。妹妹的窗户漆黑,他不知道她是睡下了,还是又去了干爹爹那里。他 差不多憎恨老赵家的一切人,包括那个在紧要关口帮助过老隋家的四爷爷。“为什 么要认老赵家的人做干爹?”见素这会儿问着自己。 觉得这真和一场噩梦差不多……他望了望天空,走出了院子。他想起了叔父, 就向老人的厢房走去。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见隋不召正和近似痴呆的李其生比 划着讲什么。见素插不上嘴,就坐在了一旁。 隋不召将两根食指交成十字,问李其生说:“这样呢?”李其生两眼发直,抖 着腮肉看了看,摇起头来,把两根食指并到一起。隋不召仰起脸来,恍然大悟地 “啊”了一声,钦佩地望着对方。他又对侄子说一句:“看到了吧?真是个智慧之 人。”见素站起来就要离去,隋不召也站了起来,注视着他问:“你的脸怎么这么 红?眼也红了!你病了吗?”见素声音粗粗地答道:“是你病了!”他走上街头, 让凉风吹拂着,感到稍微舒服一些。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回屋安睡,就往前走 去。后来他情不自禁地又小步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又猛然止步,抬头一看,正好 是镇委大门。他走进去,直奔镇委书记鲁金殿的办公室。鲁书记正在看什么,见素 闯进来吓了他一跳。他站了起来。见素说:“鲁书记,万一招标时候干不成,我要 集资办厂,请镇上支持我……”鲁书记先是一怔,接着微笑一下说:“粉丝厂是农 产品加工业,支持当然没问题……小伙子好急的性子!”见素点点头说:“那感谢 鲁书记了!我走了……‘’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 鲁书记,嘴唇活动着,但终于没有说什么。 他像来时一样急促地穿过昏暗的街巷,最后不知怎么又迈进了,叔父的厢房。 李其生呆呆地望着屋角,见素进来他竞毫无察觉。 隋不召瞥了一眼侄子,小声咕哝一句:“不好”,往前走了一步,“你是病了! 你的眼越来越红,这会儿眼神又发直了……”见素听不下去。怒吼了一声,差点儿 挥起拳头把叔父击倒。他晃了晃身子,走出了屋去。隋不召灰色的小眼珠一动不动 地瞅着见素消逝在夜色中。这样有五六分钟,他跑出了屋去。 见素急一阵缓一阵地走着,到了门口,一脚踹开了屋门。他拉开电灯开关,坐 到炕上,刚坐了一会儿又急躁地站起来。他用手狠狠地击着桌面,嘴里含混不清地 骂了一句什么……这时隋不召已伏在了窗外,看了一会儿就赶快去叫抱朴了。见素 骂着骂着,用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猛力一扯。一绺头发扯下来了,他叫着,凝视 着手里的头发,跳上了炕。 抱朴和叔父走进屋来。抱朴一把抱住了弟弟,叫着:“见素! 见素!你怎么了?静一静……“ 见素目光僵直地看着抱朴,大声质问:“你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大船开过来 了……我要去了!”说完奋力挣脱了抱朴的手臂,一跃跳了起来,又挥手扯去了半 边炕席子。隋不召朝抱朴使一个眼色说:“跟那年李其生的症候一样……我去去就 来!”叔父跑走了。 抱朴搂住见素,轻轻地用手拍打着他。见素看着哥哥,突然哭了。哭着哭着, 又带着眼泪大笑起来,一把推开了抱朴,嚷着:“你缠我!大船开走了……快跑啊 ……”他蹦跳着,就要往外冲去,抱朴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停了一会儿,老中 医郭运赶来了。老人立在一边看着,然后上前关了屋门,让抱朴松手。见素又跳跃 起来,喊声不绝。后来含章也听到了声音,跑了出来。郭运手捋胡须看着,微微弓 腰,从小皮夹里抽出了一根长针。见素一转身的时候,郭运跨前一步,飞快地将针 扎在了见素的身上。见素身子一抖,立刻瘫软下来。含章和大哥一块儿把见素拾到 炕上。郭运看了见素的眼睛和舌苔,又为他号脉。隋不召问:“和李其生的病一样 不?”郭运摇摇头:“舌苔黄厚,阳明燥热,内扰神明。是阳狂无疑了。该当泻热 解郁。”说完开下药方。郭运把药方交给隋不召说:“若方子对症,一剂病除。病 人当解赤便而愈……”老中医转身要走,又看见了含章,凝视片刻,才走出门去。 一家人取药煎药,一夜未睡。见素服药半个钟头就睡着了,直睡到第二天午时。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茅厕,隋不召扶着他。回到屋里叔父惊喜地对抱朴和含章说: “果真是‘赤便’!” 见素的病迅速好转,神志清醒。他叮嘱身边几个人千万不要将他得病的事说出 去,几个人答应。含章为他做了可口的饭菜,他吃得很多。但仍觉浑身无力,两腿 发软。第二天他不听家里人的劝阻,又走上了街头。在十字街El,他见很多人围看 什么,过去瞧了一下,见是赵多多集资扩建粉丝大厂的启事。启事由端正的毛笔楷 书写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长脖吴之手。启事上说千元以上为股,按股分红;千元 以下将在年内高息偿清;也可以几户合股……见素心想老多多动手可真快啊。他毫 不迟疑地奔回去,用大字浓墨写了几张启事,说明他也要合股办粉丝厂,所标明的 条件比老多多优厚,以此吸引入股人。有人议论起来,说老隋家终于有人伸头了。 有人笑着接上说:“伸头干什么?等着挨刀吗?”见素在人群中,一句一句都听在 心里…… 一天又过去了,双方都无人人股。见素常急躁地走出来。抱朴劝他去看看郭运, 感谢老人为他医病。抱朴买了几斤糕点,催他去了。见素等待得焦躁,也很想找老 人拉一拉。 他很少进老人的院子,这里出奇的沉寂使他都不好意思往里走。郭运招呼见素 坐了,毫不推辞就收了礼物。他问起疾病情况,见素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后来郭 运也就不再言语,喝起茶来。停了一会儿,见素终于挑起一个话题,扯到粉丝大厂 承包的事上去。 老人不加评说,只是听着。见素说:“也太便宜了赵多多——刚开始承包的时 候镇上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没有睡醒。世上事变来变去,谁闹得明白。赵多 多就钻这个空子,差不多白拣了粉丝大厂。明面上赵多多一个人得好处,其实后面 有一大帮子,他们霸着洼狸镇。我委屈够了,我早想豁上去拼一家伙。我心里也没 有底。不过,我想让镇上的人明白,老隋家还没有死干净,还有人!……”郭运喝 着茶,又细心地整理着裹腿的带子。他望了望见素,叹息了一声。见素用询问的眼 睛望着他。他又喝一口茶,目光落在石桌上说:“世事玄妙莫测,也真是一言难尽 了。我一辈子信‘吃亏是福’,信‘能忍自安’,现在看也不尽然。恶人一得再得, 已成自然。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至理。镇上人几经折腾,有些胆怯慵懒, 眼前权且依附实力;不过从长远看,还是信托那些本分勤躬之人。抱朴也算得上这 样的人了。你性情刚勇激烈,取势易,可惜淡了后味儿。这与镇上人相去远矣!… …”郭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见素。见素脸色红涨,嘴唇抖动起来。他说: “郭运爷爷!我哥哥是好人,是可以信托的人——我也这样认为。他的心是向着全 镇人的。可他一年又一年坐在老磨屋里!老隋家人就该这样吗?”郭运摇着头,长 长地叹气:“这就是他的不幸了!……”说完这句,老人再也不愿开口了。见素只 得告辞。他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整整一夜,他都琢磨着郭运的话,没有睡着。 天亮以后,见素得到一个准确消息,晚上将在老庙旧址开大会,重新承包。他 的心马上急跳起来,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了对付那个时刻,他想了想,服了 安眠药,强迫自己睡下了……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了暗蓝色的河滩上。举 目四望,空无一人。他孤寂地往前走去。河滩辽阔无边,没有声息。他感到奇怪的 是这河滩上如此沉寂。无边的暗蓝色的河滩。他低头掬起一捧沙子,发现这沙子每 一颗都是暗蓝色的。他继续往前走去,发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开始他 以为是太阳,后来它腾跃着变大了,原来是一匹红色的马。他的心一动,睁大了眼 睛看着,它是父亲的那匹红马!红马在他的面前立住,用长而滑润的面颊摩擦着他。 他哭了,紧紧地搂住了它。后来,他跨上了马背。红马嘶鸣着,在暗蓝色的、没有 边际的沙滩上疾驰而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门咚咚地响起来,他醒了。电灯被“咔”地拉亮了,灯光 下站着的是哥哥抱朴。他神色沉重地对见素说:“你睡得挺香。我还是得把你叫起 来。快要开会了,误了这个会你要难过——咱们走吧。”见素迅速地穿了衣服,跟 着哥哥走出去。他心里有些感激哥哥。路上抱朴告诉他,由于这个会太重要了,粉 丝大厂的人也停工参加。这会儿全镇的人都到了老庙那儿。 会场上果真黑压压一片人。土台子上摆了一溜白木桌儿,桌后坐着镇委书记鲁 金殿、镇长邹玉全以及高顶街的领导。有一个空位挨近镇长,据说是给四爷爷准备 的。会场主持人是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他让所有参加承包的人都到靠前的地方坐。 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前边坐下,后来陆陆续续竟然有十几个人走过去。见素兴奋地 看了看哥哥,哥哥说一句:“去吧。” 会议一开始,李玉明代表高顶街委员会讲话,介绍了一年来的主要政绩。所有 工业副业的承包额都已兑现,各项提留也最后完成。李玉明不善言辞,草草结束后 请镇领导讲话。鲁金殿站起来,讲了几句就接触到要害问题。他号召更多的人参加 承包,说洼狸粉丝大厂是全镇第一重要企业,一定要交到最能干最正派的人手里。 其他企业也是一样,欢迎更多的好汉站出来!他讲话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 会儿,又有一些人走到靠前的地方来。邹玉全兴奋地说:“好嘛!不要开成‘死会 ’、‘过场会’!”眼看重要时刻马上到了,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主持人是栾春 记,他移到一个电灯底下,面前摆着一叠纸、一支铅笔和一支红毛笔。开始的前几 个项目都是一些小型工厂和作坊。具体方法是主持人先告诉一个“打底”数额,然 后确定时间截取一个最高数就成了。这实际上是用拍卖方式进行的招标……栾春记 喊一声“开始”,然后就看着手表。很多人站到更前边一点,用力地伸着脖子,两 手按到肋上,不安地摩擦着。最初几秒钟里静得要死,接上有人声音低涩、像有些 害羞一样地报了一个数额。他的声音刚停,另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又蹦出一个数字, 嗓门大得多了。数字不停地扔出来,水涨船高。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栾春记盯 住手表念道:“三秒,两秒……拍!”他的大手猛地一拍白木桌儿,接着用红笔在 最后报出的数码上重重地戳一下,定了。 项目进行下去,不断有人退回来,也不断有人走上去。参加的人身影在灯光下 抖动,连闲看的人也跟着出汗。最后终于轮到粉丝大厂了,七八个人一下站起来, 往前靠了一靠。这都是要承包的人了。赵多多脱下外面的一件衣服,回身扔到了坐 的地方。他站到前边一点,掐起腰来,用翘起的拐肘别住身旁的隋见素。隋见素侧 一侧身体,跨前半步挡住了赵多多半边。赵多多把两臂交在胸前,拐肘离见素的肋 骨有几寸远。栾春记喊道:“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千元;时间规定五分钟—— 开始!”话音刚落赵多多就像被蜇了一下似的嚷道:“慢。有些话还得再讲讲清。 我承包一年多来可打起了一个厚底子,改了设备、踩下了供销门路一重新承包到我 手里好说,要是换了主人,这笔大账我找谁算?主任得当着众人讲讲清……”栾春 记嚷道:“这个我们研究过,回头跟你算这笔账。 这回承包,是在新基础上重来——“他的嗓门特别大,一听就明白是喊给场上 的人听的。赵多多接上喊:”主任,我可是先小人后君子——那笔账再麻烦也得算 清,亏了我一个不要紧,跟我干的人可都要过日子!……“栾春记摆着手,说”知 道知道“。 隋见素这会儿对着台上说:“我也说几句吧!”没等应允他就转身向着人群说 :“我也说几句!刚才栾主任说回头跟赵多多算那笔账,那好。不过要算就把账一 笔一笔公布出来,亏了一个不好,亏了老老少少也不好。” 赵多多鼻子喷着气,瞪着见素说:“晦?” 见素不理睬,说下去:“没有多少麻烦的。我告诉大家一声:粉丝坊刚承包时 存有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外加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合人民币 十八万两千多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共投资十四万 四千元……这次承包的打底数,七万五千元,这太小了!上次承包一年,毛利为二 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多元,纯利为十二万八千多元——上缴额定成七万三,这实在 差得太大了!……”见素的话渐渐被人群的喧嚷压住了。人们见有人把数字倒背如 流,惊愕无比,知道言必有据。大家嘘着气,传递着眼色,念着几个数字。赵多多 像被人捅了似的喊起来,已经没法听出是什么。最后栾春记站起来挥着手,鲁金殿 也打着手势,人群才静下来。 栾春记满脸是汗,说:“瞎嚷嚷不作数,账簿上一笔一笔地记着!……打底的 数小了,有本事就猛劲往上长……” 见素也出汗了,他伸手擦着,一边紧盯着栾春记。他的眼里有火星在跳荡,不 顾一切地又喊道:“我是跟大家交个底。我也是来承包的。这回谁也拣不到便宜了 ……就是这意思!” 台上有几个人喊着他的名字制止他说下去。他闭了嘴巴…… 大会进行下去。栾春记大声喊着:“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时间规定五分 钟——开始!”他喊完就低头看着表了。赵多多第一个呼出“七万七呀!”另有人 呼出:“七万八呀”……慢慢长到八万五了。 见素一声没吭,汗水在头发上闪光,乱蓬蓬地粘在前额上。他看看四周,似乎 在用目光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收回来时,就落在了栾春记的红头毛笔上。他咬了 咬牙关,猛地呼出:“十一万呀!”全场沉寂了。两个数一下差出了两万五千元, 台上台下个个目瞪口呆。 栾春记站起来,头却依然垂着说:“时间快到了,快到了……”说着说着抬起 手来。他刚抬起手来,赵多多忙呼:“加一千!”见素紧随一句:“加一千!”栾 春记的手却没有拍下来,只是揉了揉眼睛。 台子上下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正这会儿赵多多突然往上一跳,猛地伸出右 臂,嘶哑着喉咙大喊:“又一千哪!” 栾春记揉眼的手正在往下落,随着喊声就势一拍道:“拍——啦——”他手落 桌上,接着仰面跌坐在椅子上……隋见素坐到了地上,怕冷似的用两手抱住了自己 的身子。 人群乱了起来。参加承包的人慢慢离开台根。李玉明宣布了结果,人群才稍微 安静一些。他讲完了,赵多多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赵多多立即转身向 着会场,讲了他的宏伟计划——成立洼狸粉丝销售生产总公司,欢迎全镇人投资等 等……隋见素坐在地上听着,慢慢站起来,走到前面。他对人们说:“粉丝厂又落 到赵多多手里了——人家天时地利人和……可我想重起炉灶!老老少少信得过我, 就来人股吧!我还不起大伙的钱,宁可典房子卖地、卖老婆……”有人大声讥笑: “你哪有老婆!”见素回敬一句:“会有的!老少爷们,老隋家的人说话算数!… …”台上的鲁金殿、邹玉全站起来,注视着隋见素。见素说完了,就退到原地坐了。 人群又乱起来。后来突然声音弱下来,人们举目望去,见到四爷爷手持拐杖,不知 从哪儿走到了台子前面。他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一双眼睛闪闪有光。他 把拐杖捣一捣地,喊了一声:“赵多多——” 赵多多弓着腰,有些慌乱地应着,跑了过去。 四爷爷缓缓地撩开衣襟,从裤腰的一个褶缝里摸出了一个红纸包,交给了赵多 多说:“你混账半生,如今算办了件好事,成立公司。这是二百元,四爷爷清贫, 投资公司表表心意——你当场点清。” 赵多多捧着纸包说:“不用,不用点了……” 四爷爷严厉地喝一声:“当场点清!” 会场上的人全都走开时,已是半夜时分了。老隋家的几个人最后离开。开始见 素坐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上,不愿走开,隋不召和抱朴把他扶起来,三个人一块儿往 回走去。从老庙旧址到老隋家大院并不太远,他们却十分费力地走完了这段路。谁 也没有说话。 抱朴和叔父把见素扶到他的厢房里,又让含章给他做了饭,让他吃下去。他们 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含章坐在见素的桌旁,看着在暗影里半卧的哥哥。她说 :“睡觉吧,二哥。”见素“嗯”一声。 问:“你去开会了含章?”含章摇头说:“没有。我害怕人多……”见素自语 似的咕哝道:“那么你还不知道那个……场面……”含章喃喃地说:“知道。我什 么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觉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连几天见素都没有出门。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几天过去了,镇上只有寥寥几 户来商谈过集资办厂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家的。他们的钱合起来才不过几百元, 与其说是来投资,不如说是来安慰。他们告诉赵多多几天来已经在镇子内外集了十 几万元了,还告诉赵多多正在联系从银行贷款——这启发了见素,他决心也贷一笔 款子,横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银行,银行讲了贷款的一套程序。他又去找栾春记, 主任说你把个体企业申批这一套办完再来找我吧。见素怕最终白白花钱跑门子,决 定以“洼狸大商店” 的名义申清贷款。李玉明答应帮忙,并和他一起找了鲁金殿和邹玉全。结果银 行表示可以贷给,但只能在五千元之内。见素大失所望。正这时传来赵多多贷款二 十万的消息——见素问银行为何一样的人差别如此之大?银行领导回答:赵多多是 全县有名的“企业家”了。上边有指示,对这样的人要重点保证,并且无息或低息 都可以。见素听了,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夜里,见素立在眉豆架边,久久地看着它枯萎下去的叶子。蓦然,那个割棘子 的小姑娘的影子又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两臂,又轻轻按住 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户上映着那个粗粗的身影,他走进屋去,不由得愣住了 :抱朴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红算盘算账!见素问:“你算什么?”哥哥平静地回答: “我算粉丝大厂这笔账。”见素一下子叹着气说:“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点 点头:“太晚了。不过总得算哪!”见素停了会儿说:“这些账我早就算好了,我 以前告诉过你。”抱朴拨动着红色的珠子说:“我得自己算。我也许比你算得要细、 要多。咱们算的不完全是一笔账……这要费我不少功夫。”见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盘, 又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翻了一下又放好。 他让哥哥停一会儿再算,接上讲了前几天开会之前他做的那个梦。他说那片河滩无 边无际,是暗蓝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蓝的。后来红马跑来了,像太阳一样红。他 骑上马飞驰而去……讲到这里见素说道:“哥哥,我要离开洼狸镇了。” 抱朴惊呆了,望着他问:“到哪里去?”见素回答:“到城里去。 我不愿再呆在镇上了。现在允许进城经商,我想到城里开开店,或者做点别的。 镇上这个店先让张王氏照管着。“抱朴长久地望着窗外,说:”这不是赌气的事, 你该好好想想。城里不那么好混,你想得太简单了!“见素吸着了烟斗,口气坚决 地说:”我主意定了。我想过好久。也许去一段还会回来,镇子才是我扎根的地方。 我死了也要出去闯荡一遭,我这些年憋屈得够受……“见素走了出去。 抱朴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弟弟真的会走,就像当年的隋不 召一样。 见素回到厢房里,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 着,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赶忙开了门,进来的是大喜!两人对望着,一声 不吭。后来大喜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见素扶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 严肃地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看我?!”大喜声音颤颤地说:“我……不敢来, 我怕、怕你心里难受,不喜欢我……”见素激动地看着她,不停地吻起她来。他说 :“大喜,我喜欢你!喜欢你!我再难受,见了你也好多了……”大喜惊喜地说: “真的?啊啊……素哥……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赵多多……我恨 不能杀了他!……”见素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他返身去关TrJ.他把头伏在了大 喜松软的胸部,一动不动。大喜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声音。大喜伸手去摇动他,他 还是没有声音。大喜焦急地嚷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见素眼角上有 一滴泪珠,害怕地“啊”了一声。她想不到他还会哭。他把脸靠在她的额头上,轻 声呼唤道:“大喜!你听见我的声音吗?啊,你听见。你听我说,大喜,我心里真 感激你! 我爱上了你,比什么时候都想你。我要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 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不知道我败得有多惨!可我这时候和你 在一起。你不嫌弃我……“ 大喜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见素突然想到有人会听见,用手去捂她的 嘴巴。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脖颈,吻着他蓬乱肮脏的头发。见素说:“我们 睡吧,躺下来,我告诉你个要紧的事情……” 洼狸镇经过了那个大会,新奇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与赵多多有关。传说 赵多多已经找人制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轿车也快买回来了;女秘书找成了,领回 来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务员”……见素一连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窝 发黑。隋不召和抱朴知道见素与赵多多这一场搏击折损了元气,千方百计让含章做 好的给他恢复身体。半月下去,见素又头晕起来,症状反而见重。这只得又请郭运 来看。郭运说这一次虽与上一次大不相l 司,但两次又息息相关。他说见素是阴阳 两虚,已成“失精家”:“精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伤神无所舍,是为失守。 精脱者死。 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朴听了都慌起来。他们要求老人施以重剂。老人摇头说:“正气已 衰,耐不住攻伐重剂。只能用桂枝汤调和营卫,加龙牡潜镇摄纳,固阳守阴……” 他说着开下方剂,嘱一家人谨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时吃药。抱朴取了方子一看,见 上面写了: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片,甘草二钱,大枣六枚,煅龙骨、煅牡 蛎各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