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赌(1) 赌 入冬以后,场里地里一扫而光,没有什么农活可以干,几千年来,农民们都 在此时进入了“冬闲”状态。尤其是东北三省的农民,到了冬天,更要躲在屋里 几个月,叫做“猫冬”。因为人类不是冷血动物,不可能像蛇那样蛰起来,于是 就像猫一样,卧在温暖的土炕上打瞌睡,哪管外边狂风怒吼、冰天雪地。 在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核心时段,上级号召“农业学大寨”,冬闲就变成了冬 忙。我们大队首先要组织八个生产队的劳力,集中干一项大工程,主要是修水库、 搞梯田。 到了这个时候,全大队的男女老少一齐上工地,背着镢头、铁锹、扁担和抬 筐,男人们腰里束着草绳,女人们系着方头巾,大家嘴里向外哈着白气干活。八 面红旗迎风招展,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锣鼓也上去助威,好不热闹。干起活来,英 姿飒爽的男女青年们,嘻嘻哈哈,相互嬉闹。更多的群众是在“磨洋工”,目的 是为了挣工分。到了休息时间,男人们纷纷躲到背风向阳的土坑里抽烟袋,女人 们则另扎一堆儿,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边说,一边“刺棱刺棱”地纳鞋底 子。 “农业学大寨”是当年不得不搞的工作,因为我们寨子位于公社所在地,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公社领导就在身边,只有做得轰轰烈烈,才能经得 起公社领导的检查。由于我们马寨年年干得突出,还登过《唐都日报》,称我们 马寨是唐都的大寨。其他大队就没有我们马寨这么动真劲儿了。因为所有的工程, 差不多都是劳民伤财的。山穷了,水就恶,年年修,年年毁,屡战屡败,屡败屡 战。就是说,冬天干的工程,过了夏天,往往水毁得不像样子,到了冬天还得重 新做起。 大队搞完了,生产队里也有一些小型工程。主要是垒石堰、整修牛车道路。 这些活儿,在贵亭叔的心里有一本账,安排得比较扎实,实用得多。群众干这种 活儿,比干大队的工程还要卖力一些。 你不要以为整个冬天人们真的都在忙,其实大呼隆一阵子后,还有很多闲暇 时间。“人闲生是非,驴闲啃树皮”,最应该破除的“四旧”赌博,却没有从根 本上得到破除。我们寨子的红卫兵司令刘继先,就是一个在赌场上响当当的人物。 那时候,破“四旧”破得最彻底的是扑克牌。 扑克牌我们那里叫做“纸牌”。按说这种“舶来品”是洋玩意儿,不应该归 为“四旧”之列。可是,到了那个年代,印刷厂不印了,商店里不卖了,手里的 烧掉了,兴盛一时的纸牌就绝迹了。元叔这个人自卑,从来不和无所事事的年轻 人扎堆儿,什么牌也不会玩。要是他会玩纸牌,也不至于一直用自己创造的念法 去钻研平面几何。在他不知道英文字母如何念的时候,寨子里的年轻人对纸牌上 的“A 、J 、Q 、K ”早已烂熟。不过念法也不标准,“A ”念作“尖儿”, “J ”说成“丁钩儿”,“Q ”说成“炸弹儿”,只有“K ”的念法最正确,说 成是“老开”,“大王、小王”说成“大鬼、小鬼”。这可能是我们祖先创造象 形文字的办法,融入了我们这些后代的血液里,大家望形生意,杜撰了一套新的 叫法。 在打法上,当时也比较简单,打的是“交公粮”、“打百分”和“吹大气”。 我有时很有点像丁老师那样,是个“响圣人蛋”,常常就关于纸牌的玩法,思考 一个古怪的命题,就是每一个历史时期的打法,人们所有的灵感和创意,可能来 自于他们受到社会大气候感染以后的不经意间。那个年代,因为要交公粮,就打 “交公粮”;因为要挣工分,就打“百分”;因为有“虚报浮夸”的风气,就打 “吹大气”。现在打“跑得快”,是让一个人先富起来;“斗地主”有可能是土 改和“文革”的遗风,在人们的记忆中残留,才把三个人围攻一个人的打法,形 象地说成“斗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