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也恨我
我开始恨他,一点儿都不感激他。
我父亲也恨我,他总是把我往死里打。罚我跪搓衣板,把我吊在天花板上——
他打我,曾经抽断了一根皮带。我很快明白,如果我不尽快逃离,这个家庭会有惨
案发生,会要死人的。
要么是他气死,要么是我被打死。或者,我们最后都会疯的。
因为心脏不好,他常常气喘吁吁。他曾经休克过,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想,
他快要死了。我继母说,他是被你气的。
他常常就哭了,像小孩子一样撕扯自己的头发。或者掩面而泣,说道,我究竟
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我跟阿姐说,我不怕挨打,每个孩子都挨过打,这不算什么。
可是我害怕受惊吓。每天胆战心惊的,知道自己会受惩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受惩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程度怎样。
我总是设想它,希望它是幻觉。希望这一天不要来临,希望它早点来临,成为
过去。
我被我的设想吓坏了。常常一跃而起,在夜里发呆。心有余悸。
阿姐搂住我,疼我,用怀抱暖我。她说,我能想象的,孩子。
她不再说话。即便在黑夜,我也能看见她的眼睛,睁着,闪着泪光。也许,她
正在身临其境。她看见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子,那就如他的儿子。他孱弱,瘦小,惧
怕肉体的疼痛。他每天处在恐怖之中,看不到尽头。
他没有亲人,一切由他自己承受,逃避不了。他不可以诉说,不能有委屈。
他有很多委屈。挨打之后,遍体鳞伤。他躺在床上,就会想起和爷爷奶奶在一
起的日子,那是他的童年。他想着,眼睛是空洞的,可是内心很湿润。
他缺少温暖,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需要被注意,需要取暖。可是没有人给与。
一个冷冷缩缩的孩子,每天在街上闲逛,深夜回家。残羹冷饭,他吃着,内心渐趋
麻木。有时也不吃,
因为骄傲。
家里的气氛也不对,四壁冰冷。他很少说话,怕说错话,所以索性不说。又觉
得不妥,站在墙角萎萎缩缩的,不自信,手脚不知往哪放。自己也觉得屈辱。
阿姐说,我已经看到了,就在眼前,看得非常清晰。我的孩子正在遭罪,可是
我没有能力。
就像我自己在遭罪。
她重新抱住我,把我陷入她的身体里。她叫我不幸的孩子,说,一切已经过去
了,不会再有了。这话她重复了很多遍。
她伏在我的身体上,拿乳房喂我。她不知道怎么爱我,如何让我宽慰。当她不
知道怎么做时,她就和我做爱。
做爱能让我宽慰。我们常常做爱,可是并不总是为了取乐。有时也为了宽慰。
当我不快乐的时候,神情忧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做爱。
阿姐伏在我的身体上。我感觉到了她的温度,暖暖的,带着她身上特有的体香。
她的温度透过皮肤,两个人的皮肤,渗进了我冰凉的肉体。我知道,这个女人,正
在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帮我取暖。
她只有这种方式,这是最好的方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叫她姐姐,把手指掐进她的身体里。我说,疼吗?她摇摇头,抬头看我,眼
睛里满是怜爱。她重新伏下身来,拿身体罩住了我。她什么也不说,可是我知道她
在说,过去了,一切已经过去了。
快意在我的体内流淌。我唤她的名字,并开始大声地哭出来。
在这种时候做爱,我常常会哭的。阿姐鼓励我哭,她说,你想哭就哭吧,不要
压抑自己,不要难为情。哭过就忘了。
很多年前,我是那样一个羞怯、懦弱的少年。我本性如此,我得承认。我胆小
怕事,天性纯良、规矩。如果按正常的轨迹走下去,我会成为一介良民,平庸,健
全。过简单、枯燥的生活,虽有抱怨,可是竭力忍受着。
我将很慢、很慢地老死终生。看着儿孙满堂,在病床前站成一排。看着他们哭
泣,我无语,虚弱,慢慢地闭上眼睛。我将会想起生命里一些重要的事,或者一些
人。比如女人们。总是有的,我想,也不会很多。三五个罢了。在我年轻的时候,
遇上她们,有过一些欢娱。也许,我什么也不会想起。气力从我的体内消失了,可
是生命还有残余。我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现在,我肯定这样生活着:结婚数年,有娇妻爱子。像
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我奔波,辛劳,有很多牵挂。偶一瞬间,也能感觉到满足和震
颤。
也许,我仍在画画。这是肯定的,我无法割舍。我热爱它,常常魂牵梦萦。直
到现在,我仍不能想起作画,我会心疼。它是我一生的狂想。
是呵,一切全错了。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问题,很多事情事与愿违。
总之,在我十岁那年,跟随父亲南下,来到南京,我大约已经意识到了,我的
生活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我不能确定。
那是1980年,按年龄推算,应该是那一年。我穿细格子长裤,白衬衫,非常正
式的样子。对我来说,这次远行虽是回家,也是出门做客。应该很庄重的。
我坐在火车上,侧头看车窗外的风景,一直沉默着。老实说,我有点担心。我
无法想象未来的生活,可是也很好奇。我把很多细节都想到了。南京站,城市的街
道,家里的摆设。从未谋面的母亲和妹妹。我第一天入学的情景,我穿什么样的衣
服。……我以何种姿态站在新同学面前,和他们相处?
我对自己说,我应该热情一些,这很重要。我要首先和他们打招呼,就像那些
活泼大方的同学一样,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嗨,李强,你在干吗呢?
就是这样。我应该克服身上的弱点,比如内向,沉默,过于敏感。我不应该太
忧伤。这不好。换了新环境,我必须主动适应。没有办法,我必须这样。
我不想招人厌烦。这一点,我从不担心。我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就说我乖巧,
顺从。有一次,我听见她对爷爷说,他懂事的样子真让人心疼。天可怜见,他才五
岁。她很为我忧虑了。
我想,一切能如愿,我将继续从前的生活。虽然没有母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
缺憾。我像所有孩子一样,无知觉地成长。偶尔会有一些快乐,有的就擦肩而过了,
有的呢,也会成为生命里的印迹,保留终生。
我将继续这样的生活:求学,学画,念中学和大学。我成绩很好,一向都是尖
子生。我爷爷说,没有问题的,你的求学会很顺。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做一名出
色的画家。
我想,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在1980年秋天,一列南下的火车上。火车拐个弯,
把我带向一个陌生的方向。我知道那是南京,终点站。可是对于我,它也是一个岔
口。我将在这里换乘另一班车,从此,一直乘下去,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时,在火车上,我已预感到这一点。及至很多年后,我开始追悔,并试图纠
正。我纠正过。我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但是不能够,因为我又遇上了阿姐。
就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在火车上,然后才是别的。一连串的意外接踵而来,超
乎我的想象。
家庭,学校,南京城的样子,都不是我在火车上能设想的。甚至很多细节,继
母的样子,屋子里的灯光,家具的摆设,在学校里和同学的相处……凡此种种,全
走了样。
一连串的意外又是必然的,它是定数。私生子,敏感,孤独。羞辱和疼痛。少
年浪荡史,及至后来遇见阿姐,开始那段匪夷所思的生活……全由不得我控制。我
无法决定,也设计不了。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力量把我往这条路上牵引。我回来,
它再牵引。它告诉我,你不能由着性子,这才是你该走的路。全是定数。生下来就
如此。生下来,我就该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那一个。
如果这样解释,我后来的生活就不足为奇了。一切明白无误,顺理成章。如果
这样解释,我就不可能不遇见阿姐。一定会。不在北京,也会在另一个地方。不在
公交车上,也会在地铁站,火车上,街上,饭店的大堂里……
她会来找我,在1986年的春夏之交。如果错过了这个时节,也不要紧。总有一
天,她会找到我。在我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五十岁……只要我们还活着,她就会
与我相识,相爱,带我经历那段浪荡生活。
我注定要过浪荡生活。逃避不了,我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她,把浪子生涯延
续,发展,推向极至,直到我感到害怕,疲倦,难以忍受。直到我们分手,一切结
束。
结束了,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从此杳无音信,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
就像一场梦。
现在,我是一个良民。姑且这么说吧。遵纪守法,按时纳税。偶尔谈恋爱。不
恋爱时,也会找小姐,和她们做些简单的交流,付她们钱。像绝大部分男人一样,
我西装革履,每天去公司打点业务。和客户握手,交换名片。请他们吃饭,泡吧,
洗桑拿。兴致高时,听他们说说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拍案而起。
从前的事,我已一笔勾销。我很少想起,就像从未发生过。我想,这也是阿姐
所希望的。她希望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像一切庸众一样,在这太平的世界里,安分
守己,老实巴交。挣一份儿辛苦钱,平安地、没有幻想地——朝时间深处迅速堕落。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体如此。
她甚至希望我能早点结婚。那一年,我十八岁,很难想象结婚这件事。况且生
计无着落,我生命中也只有阿姐这一个女人。阿姐说,结婚了,你的生活就安定了。
有人疼你,爱你,照顾你。你是需要女人去疼爱的。
她又说,好好恋爱。会有很多女人爱你的,我的美少年。她伸出手来捧我的脸,
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当然说,我不会再恋爱了。我只爱她一个。我会等她的。天地良心,我当时
就这么说的,而且是哭着说的。当时,我难过极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来不及想
很多。
后来,阿姐有点语无伦次了。她说了很多,非常慌张,没有逻辑。她说,女人
们会为你发狂的,我的好孩子。她们不会害你,哪怕是坏女人。你应该善待她们。
你应该跟好女人谈恋爱。找一个良家女子,娶她,和她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和她
生个孩子。——你应该做父亲,
爱你的孩子。
我只是摇着头。
她说,忘了我吧。这是罪恶。你应该为这段生活感到羞耻。
我说我不后悔。我本来就是个坏孩子。
她说不。脸色铁青,严厉地呵斥我:你不是。你应该感到后悔。它是可耻的,
你应该忘掉它,然后重新开始。
我当然重新开始了,就在这半年之后。在中央美院,和一个女生恋爱。一切如
她所愿,我忘了她。非常没心肝的,为我曾有过的那段生活感到羞耻。它是我的隐
秘。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跟人提起。
后来,我真的忘了。对我来说,它已不成为问题。
很多年后,你也看到了,我正在过庸常的生活。我终于成为“那一个人”,一
个我本该成为的人。从我出生起,到十岁之前,我注定就该长成那个人。我希望自
己没有成长史。从十岁一跃到十八岁,中间一段被凭空抹去。
我不是在后悔,谈不上的。这么多年来,我甚至很少追忆。我只是喜欢这种想
象,它让我着迷。像很多孩子一样,安静地长大成人。看着闲花碎景,可是不太记
住什么。就这样一年年地长大,苍白、枯燥,可是很安详。
你知道,这一切于我来说,都是梦想。它是我生命的一段空缺。求学,学画,
做优等生,做一个地道的庸民……它们都是我的强项,可它们也是空缺。
一个人有了强项,就好比掌握了技能。如果不实现它,他会心疼的。他会蠢蠢
欲动,心有不甘。就是这样。
从南京回来以后,我日复一日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我想我是病了,我的生
命正在枯萎。
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心脏搏动得很厉害,有时不得不大口喘气。有时窒息,也
常常呕吐。我去看医生,把我的症状大体说了一遍。
我说,我家族是有心脏病史的。我父亲刚死,我们家所有男人都死于这个,而
且年纪轻轻。
他点点头,说,问题不在这里,片子上看不出来。你精神太过悒郁,还当好自
为之。
我很少去公司了,事务全由合伙人处理。我很希望这段时间能早点过去,我想
尽快康复。我才三十岁,正处生命的盛年,我不想死。可是一天天在房间里坐着,
看着灰败的天空,杨树的落叶就贴在窗玻璃上。也能感觉到,死并不是一件遥远的
事。
我一天天陷入对死亡的狂想中,有时竟有快感。真奇怪。
也许就在这时,我下决心要把从前的事写下来。关于我的少年时代,关于阿姐
……我曾经努力去遗忘,并为之羞辱的那部分历史。现在想来,它简直不算什么。
我应该为它骄傲。它如此风趣,摇曳生姿,充满自由和幻想。
我应该骄傲。
我越来越多地怀念它,在上面倾注了新的感情。写下来,是为了回顾它,纪念
它。我说过,我从不试图总结,即便我年老体衰,绝命在即。总结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怀念有意义。因为怀念,我的身心竟如此温暖。那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
部分,关于成长,少年和女人,关于那段可爱的、不同寻常的、惊心动魄的往事…
…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丢弃了它。
现在,让我从头说起吧。
1980年秋天,我就读于秦淮区的一所小学。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我来到南京
的第三天,父亲就领我见校长和三(2 )班的班主任。
我就这样侧身进入了一个城市。我很快发现,我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家庭,
学校,老师和同学……与我设想的全不一样。我遭受了打击,我承认。我甚至听不
懂南京话,就比如说,我是插班生。对于这偌大的校园,我是一个外人,我无法融
入其中。我总是遭同学们讥笑,嘲讽。他们说,嗨,小侉子。我坐在桌边,把头往
低处又压了压。他们便用手指抬起我的头,说,看着我。
十几个调皮的孩子就这样站在我的周围,睁着亮晶晶、邪恶的眼睛。他们笑着,
有的把鼻屎挖出来,涂到我的衣袖上。我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可是我无可奈何。我
袖着手,只是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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