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很想提出去她家里看看,比如说,看看那些画……比如说,去另一个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和她呆上一段,好好聊聊。在中学时,我成天幻想着和一个女生聊
聊,谈谈理想啦,人生啦,要是她很开放,我也不拒绝搂她一搂,和她温存一番。
这是顺手牵羊的事。
总之,在中学时,我常幻想着能勾引到一个女孩,她最好浪荡一些,不拘一格
一些,我想摸她一把,和她卿卿我我,我想和任何一个女生缠绵,狠狠地爱她一顿。
唔,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以为我会爱上她们。
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也下不了手。比如说,像陈小婴,你对她总不能下手吧,
你不忍心,也不能。很不幸,在我们中学,就有很多个陈小婴。朱二就抱怨过,此
地不是人呆的地方,
那些小娘儿们,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的,你又不能视而不见,看见了,你又
不能无动于衷,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
也有一些女生,看上去很骚的,极容易上手。你跟她嬉皮笑脸的,她也会还以
颜色,跟你针锋相对的。她直把你弄得心痒痒的,麻酥酥的,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约她出来单独聊聊。
比如说关键时刻,你搓着手,假装满不在乎地说,嗨,出来聊聊?
她们就会忸怩作态地说,那可不行,我还要做家庭作业呢,再说我妈也不让的。
你说,一块做家庭作业不行么?遇到不会做的题目,我还能帮你。她说她能行,
她不需要帮的。你开始哀求她,变得低三下四,在这种时候,你只能这样哀求她,
你做不了别的。你说,求你了,就十分钟也不行么?我保证十分钟,十分钟以后,
你不想走,我还赶走你呢。
最后,她们笑着跑掉了。这是她们的一贯伎俩,直把你弄得低三下四,她们才
会心花怒放地逃掉。第二天,全班的同学都知道,某某在追某某,某某遭到了拒绝,
丢尽了颜面。
那么对阿姐呢,在十六岁的和平里站牌底下,我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跟她说
话,跟她和盘托出我来北京的原由,我的理想和计划,最后跟着她回家……我抱着
怎样的心情呢,是不是有占便宜的心理,我有吗?
阿姐认定我有的,或者说有侥幸心理。我被她说糊涂了,承认道,即便有,也
是含糊的,不确定的。我不知道回家以后会怎样,会做些什么,我才十六岁,还没
有性经验,很难想到这件事情。
她笑着拿脚踹我,说,你以为我把男人带回家,是为了这事?那跟卖淫有什么
不一样?
我说,大部分男人跟你回家,为的就是这事。你以为他们是傻子吗?跟一个不
相干的女人回家——
阿姐说,一般我也不带男人回家,这太危险,我凭什么要给他们落下把柄?再
说,对他们,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的,绕这么远。
我问,那你是怎样对待他们的?
她说,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方式,对你就得这种方式。
我笑了起来,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有一套,我说,也只有我这种傻瓜会跟你回家,
稍微有智力的人根本就不吃你这套。
阿姐说,倒也是,这事太明显了。不过也很难说,男人是鬼迷心窍的,为色相
所迷,偶尔会做出弱智的事来,也不是没有的。
大部分情况是,只要她能把人领回家,那她敲诈起来,就绝不心慈手软。她说,
这是活该,我这一生最恨男人好色,这种男人不敲诈,更待何时?放过他们,就是
在犯罪。
我说,你这也是犯罪。
她笑道,那不一样,我也在为别的女人报仇。
总之,她犯起罪来心安理得,她有她的一套处世哲学。就这样,我跟着她回家,
提着箱子,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在一扇门前站下来,等她打开门,等她让我进屋
……这个无耻的女人,她已经吃定了我,她以为我会像所有男人一样,对她有所企
图,然后她倒打一耙,我不得不束手就擒,对她俯首称臣。
可是她错了。一走进客厅,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完全没有道理的,比如说,
我认为自己过于冒昧,首先我不认识她,我应该走进的是另一扇门,而不是这一扇。
而且我有些紧张,我没有和女人单独相处的经验,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搭讪,
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哎,你的画呢?说真的,我想看看。
我说不出来。我甚至想掉头就走,拎起箱子,佯称说还有点事,夺门而逃。我
完全可以逃掉的……逃掉了,我一生的历史就会改写,我会重新走进那扇正确的门,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站在那儿,犹犹豫豫的,心存最后一点希望,我想再看看
她,听她说说话,和她呆上一会儿。
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和她呆上一会儿,哪怕一分钟,哪怕什么话也不
说,只是沉默着,轻轻地笑起来,这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足够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没别的意图,也许有一些歪心思,可是我不屑于承认,也不敢想。那年我十六岁,
很多事情超出了我能想象的范围。
她后来从里间出来,完全换了一副姿态。她背着手倚在墙上,定睛看着我,仿
佛她不认识我,仿佛我是一个不速之客。那一刻,我觉得她的神情怪怪的,很冷漠,
也很平静。
她说,你告诉我,你跟我回家想干什么?
我张口结舌。整个人傻掉了,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想,事情坏了,事情根本不
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我说,你的画?……
她笑了起来,直起身,来到我身边,双手抱胸围着我转了一圈,我简直毛骨悚
然。我掉头看她,她说,你别怕,也不用这么看我。
她终于在我面前站定,探头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刚才问我的画?
我如果告诉你,我根本没学过画,也没有画,你会怎么想?
我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呆若木鸡了,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我是骗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受骗。你告诉我,你果真是来看画的么?
我摇了摇头,简直难以置信,我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这才仅仅是开始。我
又点点头,表示我确实是来看画的。
她又笑了,说,年纪轻轻,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却一点也不诚实。
我说,你是谁?你到底想干吗?
她说,我不干吗,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没想到你真不经试,一试就显出来了。
你爸爸妈妈要是知道——她又围着我转圈,一边转一边饶有趣味地打量我。——只
可怜你那父母,满心满意指望你来学画,却不承望儿子会跟踪一个女人回家。
满肚子坏水!她突然厉声说道。
你多大了?她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她坐到沙发上,跷着腿,
开始审问我。
这时候,我倒坦然了。我说,你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吸了口烟,慢慢地吐出来,吹着烟圈。她说,你倒是爽快,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只是想告诉你,经过了这一遭,你千万别信任何人。——任何人。她坐起身来又
重复道。你把钱丢下,一个子儿也不准留。
我看着她。
然后你走人。她说,我希望你重新做个好学生,一帆风顺,学业进步。长大以
后做国家的栋梁。这件事你就忘了吧,她摆摆手说,这算不了什么。
我一字一字地说,钱,我要是不留下呢?
她说,那我就找人敲断你的小腿,或者呢,——她又起身围着我转开了,或者
我去公安局报案,就说你强奸未遂,你将以流氓罪被判刑。也许了,她不无讥讽地
笑道,你年纪不够,将被送去劳教。你的一生就毁了,大好前途就葬送了。你不觉
得可惜么?你的同学老师们,还有你的老爹老妈,都为你觉得丢脸——流氓罪,这
是什么概念?你不为自己觉得丢脸么?你当真不为他们考虑么?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不为别的,只为她这态度!这女人太瞧不起人了,她敢教
训我,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她敢!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痞子,我怕过谁?从来只
有我猖狂的,谁敢在我面前说半个不字?谁敢羞辱我?
事已至此,我已经完全解脱了,我变得无所畏惧,一往直前。如果这是一场戏,
那我愿陪着她,把这场戏演到底。我后退半步,与她拉开一身之隔,我颠起脚,浑
身上下瞎抖一通。我鄙夷地笑道,你今天还真碰上人了。
她倒是吃惊了,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她说,你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鼻梁,让她再看清楚一些,我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敲诈人竟敲诈
到我头上来了。我双手抱胸,朝地上啐了一口,你还不知道吧,老子是干什么的?
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显然,她不愿意和我眔唣。她说,那你今天是不给钱了?
我扬声说道,我他妈就是不给,你能怎么着?
她镇静了,不介意地笑了,这一类的色厉内荏,她已经见得多了吧?她说,好,
有种,那你永远也别想出门了,你也走不了,你将爬着从这扇门出去。
那一刻,我恼羞成怒。没人敢这样待过我!我他妈一傻瓜,一土老冒,刚来北
京第一天,就被人欺负。我顺手扯过她的头发,直把她送到墙角,就这么撞了几下,
我用膝盖狠狠顶她的小腹,用的都是男人的招数,对一个女人。这些招数,让我想
起朱二,以及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变得热血沸腾,激情难抑。
后来,我打得有点丧心病狂了,我已经忘了这个女人,也忘了在什么地方,什
么时候,我为什么要打人……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我全忘了。
我只知道要打,打下去,打死她。我怒火中烧,心里充满着沮丧,我觉得自己
快要哭了,眼泪汪在眼里,真的,如果我不控制,我会哭出声来的。天知道我已经
浑身瘫软,接下来又有新的力量把这瘫软压下去,彼此交替上升,无穷无尽。
打累了,我甩手给她两嘴巴子,把她推到一边,她滚落到客厅的中央去了。我
坐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现在,我是这屋子的主人,我从茶几上取来烟盒,抽
出一支,点上。我看着她问,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她并没有看我,伏在地上
抽泣。打得太惨了,皮开肉绽,血沾染了她的头发,额角,嘴唇,白衬衫,黄裙子,
地板……到处都是血,可是血是从哪流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我也懊恼打得狠了,
心开始隐隐作痛。即便在那时,我还能想起她的样子,刚走上公交车的那一瞬,和
平里车站她的微笑,她站在阳光里眯起眼睛的情景……她那么美,美得不动声色,
超凡出世。她是我的劫难,关于她的一幕幕,我将牢记终生,想起来会心疼不已。
我把烟抽完,看着最后一缕烟丝消失在空气里,我决定要走了。我打开皮箱,
把钱从信封里一股脑儿地掏出来,向空中撒着,说,不就是钱嘛,有什么了不起?
都给你。我钱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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