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离乡夜沉深 六婶很明白两个闺女的心事,很同情这两个孩子,她也知道李英嫁到广宗之后 处境挺不好,婆婆是个老疯子,那个姓刘的小丈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那样的家 里,受的罪肯定少不了。她也不愿意叫这两个闺女再像她大姐一样。 她的内心很矛盾,她既想帮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又不能伤了妯娌之间的和气。 她望望李琼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抚摸着李云肩白嫩滑腻的双手,想了又想。 六婶实在憋不住了,终于说:“你三叔眼下不是在衡水吗?有些日子没回家看 看啦,你三婶子带着俩小子,过得也不知咋样了,家里都惦记着他们哩!要不回头 俺给你爹说道说道,你俩闺女上衡水三叔那儿住些日子,行不!” 听见这话,小妹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蹦了起来,连声说:“俺就说六婶子好! 是呗!” 边说边把头往六婶怀里钻。二姐也挺高兴,顿时,脸上又重新泛起了红晕,她 把辫子一甩,落在身背后,那辫子长长的,差点儿碰到了婶子脸上。 她知道三叔是个大好人,现在解放区领导机关做事,去他那里,当然最好,但 一想到爹爹的年纪已经大了,离开他老人家,实在又有些放心不下,忙说:“俺爹 咋办哩?地里活咋办哩?”六婶听她这么说,心里很感动,觉得这俩妮子是难得的 孝顺,又十分漂亮可怜,于是下决心帮帮他们,再三答应好好跟她爹说说。 谁都没有想到,李凌云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根本没费多大劲儿。他毕竟是有 见识的人。 为了李英那不幸的婚姻,他心里也挺伤心,总感觉亏待了这孩子,他也知道两 个孩子恨继母尚氏,对他这个亲爹也有不满。但是,他觉得孩子们还是误会了自己, 因为作为亲爹,无论如何也没有坑害闺女的意思,碍着面子,他既不愿意承认过失, 也不愿意把责任推给尚氏,更不愿意将这误会扩大下去。 他李凌云是个文化人,有见识,既然孩子们打算到外边闯闯,多长出息,做一 番事业,这总是件好事情。李凌云在外边做事多年,现在小居乡村,他也很怀念过 去都市生活的风云岁月,仔细想想,他还为两个孩子能飞离这偏离大城市的贫穷农 村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他似乎觉得孩子们这一走将永远不会再回来,自己膝下 并无其他子女,老了将无所依靠,想到这里,他内心里空空的。 三天后,李凌云托人退了租田,从仅有的积蓄里取出五块银元,亲手拿给李琼 和李云肩,还把一只雕刻着寿桃的银质长命锁亲手给云肩戴到了脖子上。 三个女儿都离开了身边,李凌云感到无比惆怅,然而,他却保持了一个做父亲 的尊严,他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精神压力,姐妹上路的时候,他没有露面。 二更时分。天,凉气袭人,阴沉沉、黑蒙蒙、伸手不见五指。积雪还没有融化 开,街上又湿又滑。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稀疏的狗叫声,偶尔可以听到几下老人 睡眠间的咳嗽声。 老八套好牛车,招呼李琼、李云肩上路。姐姐把辫子盘在头上,系着红色方格 手巾,上身穿灰白条条相间、衣襟和袖子都很长的粗布棉袄,下身穿着扎紧绑腿的 薄裤,双手提了个花布包包。李云肩的长发依旧披在身后,头上也系着同样的手巾, 身上却穿了件三尺棉袍,肩上披了一付麻布褡裢,里面装着姑娘们喜欢的东西。 秀萍、秀稳把她俩小小的行李放在牛车上,依恋地望着姊妹俩。宗云和宗雨家的, 两人各自举着一盏罩子灯,明晃晃的,六婶子望着两个闺女苍白茫然的小脸,一阵 怜爱涌上心头,她一遍又一遍叮咛着,又紧紧拉着李琼冰冷的手,把自己穿的一件 棉袄披在她身上。 尚氏伫立在门口,木门的影子掩住了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房檐儿上流下 来的雨水滴在她的脚背上。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哭,两姊妹坐到牛车上,心里空 荡荡的,她们望着尚氏身后那深深、黑黑的门洞,盼着再见爹爹一面,然而,她们 终于失望了,门洞里死寂,没有一个人。 八叔家的小黄狗蜷在门洞里一动也不动,“吭哧吭哧”地喷着热气,睁着一对 惊慌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她们。当她们出了胡同口的时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 一声接一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