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依然站着(1) 姐姐从去年夏天从澹川回来后就没有走过。这一段时间,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呆 在家里,连母亲都奇怪了。长时间的悬而未决反而使母亲忧心忡忡起来,她曾经像 个孩子似的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姐姐说:“你真的再也不走了吗?”姐姐温润地 笑着:“不走了。”母亲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真的。” “那就处个对象吧!”“我还不着急。”这样的对话一次又一次在午后响起在我的 耳畔,徜徉在暖洋洋的光线里,让人觉得安心、幸福。犹记得当初姐姐横七竖八猖 獗着泪水的脸,身上斜背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背包,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母亲被吓得 魂不附体。 她却只说了一句话:“妈,我回来了。”就径直进了屋,谁也不理,不吃不喝, 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人已经憔悴不堪,仿佛忽然之间苍老掉了。姐姐回来后, 冗长的夏天就在微微的蝉鸣声中徐徐开始了。 姐姐开始非常有节制地生活起来,经常是化着很素净的妆,到几家酒吧和咖啡 屋做DJ和女招待。每天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当然有时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 的男孩回来,却是彬彬有礼,她把他们介绍给父母,意思无非是让他们看看,这些 男孩子中哪一个适合与她结婚。 母亲曾经问过姐姐关于在澹川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小心翼翼地盘问,先是说 些无关痛痒的话,再一点一点把话题蔓延过去,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姐姐的警戒性 很高,母亲的企图一旦被她洞穿,她就立刻闭上嘴巴不说话。 这样僵持了大约三个月。二○○三年冗长而让人沉闷的夏季终将要离去,姐姐 有一天忽然对我说,和颜悦色地:“榛,姐姐有话要与你说。” 她把我的手拉起,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我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线衣触摸着 她的腹部,感觉那里微微隆起。 “这是怎么回事?”我吃惊地问。 她说:“榛,我怀孕了。” “谁的孩子?” “你不认识的。榛。我只是想要讲给你听。他,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男人。他 现在生活在澹川。我怀了他的孩子。这的确是一件愚蠢可耻的事。可我是情愿的, 我体验到的是幸福,有了这个孩子,我就觉得他一直没有离开我,被我带在身上, 和我一起生活着……” “姐,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在别人看来,我是下贱的女人。可是,只有我知道,事情本 来的面目不是这个样子的,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本来可以是透明的干净的,是我 故意把一切搅浑成现在的污浊——我真心喜欢他,彻心彻肺。血肉纠缠。不幸的是, 在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道栅栏,根本无法逾越,越过就是死!对他的爱,永远不能 说出口。我假装自己是一个随便滥情的女人,为的是获得他施予我廉价的温暖,我 和他一次次上床,就一次次走向绝望的深渊。对他的喜欢,像割在我心口上的一道 口子,愈来愈深,流淌着血,却只有我独自承受,冷暖自知。” “像一条深海里寂寞的鱼吗?” 姐姐看着我,她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终究是惺惺相惜的姐妹,也许只有我能理 解这个叫曼娜的姐姐,她的青春被肆意地挥霍。在别人看来,这确实是一个隔岸看 烟火,无动于衷却满眼照耀的女人。可实际上,她不是,一如我,她脉脉的眼神里 凝结着冷却成霜的如火如荼的孤独。 ——她喜欢上一个注定不可能喜欢自己的男人。 可是这细密的扎人的心事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被提起,一整个晚上,我们两个姐 妹手拉着手,靠身体的温暖鼓励自己,不要绝望。 “也许,有一天,当我不再那么厉害地想他了,就不会再觉得寂寞。” 姐姐说完这句话,我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我们松开手,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正襟危坐。天气转入微凉,窗外不时有车子驶过,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时而尖锐, 时而轻微,恰若碾过内心,轰隆隆,灰尘飘起来,又落回去,如此而已。 “我犯了一个错误。首先,我不该爱上他。第一次见他是在澹川的中兴大厦门 前,我穿着一条红裙子四处给那个试图同我结婚的臭男人丢丑。就是那一次真把那 个一直赖在我身后的臭男人气跑了。也是那一次,我撞上了他,我的少年,我的岛, 他笔挺地站在那儿,说不上气宇轩昂,却有孩子一般的干净、透明,仿佛一个武士, 破光而来,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脏,站在他面前,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我对自己 说,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他带着他的女友,在人群之外,小心翼翼地张望,像童 话里的小王子小公主,我却成了让人厌恶的充满了嫉妒与仇恨的皇后。可是谁知道 只是一瞬,目光对接的一瞬,扬起了我内心的碎屑。他就是一团火,气势汹汹地将 我撕成两个人,烧毁。” “后来,我就想方设法地去接近这个人,终于知道他叫岛屿。不是不知道,相 反,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他的心根本不属于我,他的心那么干净那么小,只能容纳下 那个叫童童的女孩,可我却一次又一次引诱他,我是一个诲淫诲盗的女人,这是一 场可怕的纵火游戏,我以为游戏结束,我可以按下Esc键全身而退,可我错了, 我彻底沦陷。” 我怯怯地插话:“他不爱你,他只贪恋你的身体。” “我是个骗子。” “……” “我那么傻,为了让他多呆在身边一些时日,我欺骗他说我们都感染了SAR S,我那么傻,这有什么用呢?他不是我的人,终究会离开我。每一天我都要和他 做爱,可每一次做爱之后都空前绝后的空虚、茫然。后来我终于决定离开,退场。 可却晚了,因为我的插手,我看到在他和那个叫童童的女孩中间,有了爱情的罅隙, 风呼呼地吹进来,噼里啪啦地吹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见他哭了笑了又哭了。因 为那个叫童童的女孩被一辆急速行驶的车带走了生命,死了。她,他们都被我害了。 我什么也不能弥补。对于我的小爱人,我只有悄无声息的逃离,逃离。” 我又一次把手探过去,抚摸着姐姐身体隆起的部分,那么温暖、柔软:“姐姐, 你真打算把他生下来吗?” 姐姐坚定地看着我:“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