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来到Z 大后,他给我写了两封信,有一次是个小包裹。信里说,在包裹里夹 了五百元钱,请查收。我翻遍了包裹,没有见着那五百元钱。我知道是小县城邮局 的人贪污了。包裹里还有十个质量糟糕的月饼,应该是过节时上面摊派的。我打电 话告诉他没有看到钱,他似乎不相信。可能至今在他心里,我都背着用了他五百块 钱还不承认的恶名。 第二次他从香港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了一句话:“您听到了七子之歌 的朗朗童音了吗?”我不再嘲笑他。他似乎真的动了感情,虽然我不知道这感情从 何而来。严格地说,我们没有发生性关系。我怕疼,他最终没有硬来。我们谈过一 些话,但没有深入。 一个动了感情的人不应该被嘲笑。我认真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交代了我和微准 备先后出国的计划,从此他杳无音信。一年后我妹妹和同学说,她们在县城遇到过 他,他胖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喜欢下舞厅,可能很寂寞。不知道他妻子现在是否 活着,儿子是否考上大学,当年他对这两样都不乐观。 我和微分手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微也许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求 证。一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做了个梦,梦见偷听到我和另一个人的情话。我微微一 怔,什么话都没说。他用小鹿一样的眼光看了我一小会,然后大家彼此分开。 我代表杂志社采访著名的偷情老手白武。他住在北京城南,我穿过整个城市去 看他,在那里住了几天。我做饭,我们一起吃,饭后我在洗脸槽里刷碗,高大的他 总是站着,我们之间没有性。 我问:您的爱情观是什么? 啊,爱情,你真像一泡屎。 人世间有没有纯真的爱情? 再也没有爱情了,只有女人、女人。 最后,我请他为我们的版面题词,如下: 越有文化越混乱 越没文化越快活一个梦,我笑醒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冰冷的被子里半睡半醒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像流浪猫那样缩 成一团。持续阴冷了好几天,见到窗户外面有一颗久违的太阳,兴奋得披头散发地 抱着被子出去晒。筒子楼外面有一块不大的草坪,草坪上长了几棵梧桐树,教师们 在树与树之间拉了几根塑料绳,晒衣服晒被子。两幢楼里面的几百号人抢夺几根绳 子,要起得特别早才能抢到。 来到草坪上发现绳子没有了,只得抱着被子回来。路过门房时,门房说,今天 学校卫生大检查,所有的绳子全部扯掉了。看看这些地洞动物的生活。 开始烧水。学校水房中午十二点才有水可打,刷卡打水,一瓶一毛。塑料水壶 是在手机公司工作的弟弟送给我的,是他们公司送给顾客的礼物,按钮用了一次就 坏掉了。我用一块砖头抵住按钮,烧了一瓶开水。 我泡了一杯茶,开始敲击键盘。敲击着你们比石头还硬的心扉,我最亲爱的读 者。 三年读全国奥林匹克强化班,四年读全国重点大学,七年时间身体停止了一切 发育。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依然长着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身体。消耗掉的所有糖和 蛋白质,全部用来对付十几门高深的数理基础课程和几十门可怕的专业课程。参加 江苏省高中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高等数学、大学物理、微积分、线性 代数、工程热力学、理论力学、锅炉原理、汽轮机原理、发电原理、四大经典力学, 所有与发电和热能有关的专业课程,四级英语,六级英语,初级日语,计算机二级, 热工实习,金工实习,电厂实习,A 、B 、C 三类生滚动,研究生政治考试、研究 生英语考试。无穷无尽的专业课,无穷无尽的考试,无穷无尽的无意义竞争消耗了 整个的青春。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 十二岁、二十三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巨大的浪费。 换来几张薄薄的破纸片:工学学士学位,文学硕士学位,四级优秀、六级优秀。 给我擦屁股还嫌硬,却不敢撕破它们,得用它们来换饭。我得把它们供奉在一个饼 干盒子里,它是铁做的,防火防潮。 现在我在一家月刊做编辑,合同签了一年。我每天坐在国产的老式电脑前面, 接受几万把电子枪的密集扫射,在MSN 上接受头头的每一句指示。她喜欢把国际新 闻报道和“文化”、“帝国”、“现代性”、“后现代”、福柯扯在一起,喜欢在 报道中加入学术和学理的“考量”,喜欢诸如“帝国对第三世界的文化后现代殖民”、 “全球化语境的中国道德化符号”、“现代性语境解读下的肉身”、“世界想像下 的亚洲生存方式”等等我无法听懂的语句。我的脑子被高等教育全盘摧毁了,她的 脑子被少年得志和养尊处优全盘摧毁了。 我的工作和当年学的一百多门功课毫不相关,但似乎又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暗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