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从没想到竟有机会独自与维纳斯做这样的亲密对谈。看着她的那双超越永恒 的眼,那么亲切慈蔼,像是母姊;却又那么庄重肃穆,充满女神的威严。女神的唇 紧闭着,但她听到她的声音:是的,我都知道。于是她感觉到女神无形的手臂拥着 她。 “对不起,小姐,我们要关门了,出口在你前方左侧,谢谢。” 管理员的声音把她唤回尘世,但那天晚上,当她离开博物馆时,她的脚步轻盈 得踩不着地,就这样一路飞回家。 隔天她马上到卢浮宫办了会员卡。 穿过希腊部门卡西亚提得室巨大的少女柱,爱琴海的风迎面而来,帕德嫩神殿 的断壁残坦对她诉说着千年的沧桑;长廊的一端是高大宏伟的悲剧缪司,布袍裹住 着厚实身子,没有维纳斯曼妙轻盈的体态,仿佛人类历史的沉重也加在她的身上。 女神的表情是严厉的,斥责着芸芸众生的愚蠢与轻浮;她手上的面具上扭曲的悲戚 面容让人无法平心静视,悲剧的诞生,不就在于人无可救药的作茧自缚的劣根性吗? 上楼时一眼就看到那个中年法国男子在她不知名的芳邻门前徘徊,由于之前打 过几次照面,她礼貌性地给对方一个微笑和“晚安”,朝着自己的房间迈进。但是 她发现对方跟了过来。 “对不起,小姐,”他叫住她,“我的朋友还没有回来,能让我到你那儿等一 下吗?”他必定是读出她脸上的漠然,很快又补上一句,“我不会待太久的,真的, 我想她马上就到家。” “很抱歉,我真的爱莫能助。”她做出个同情的表情,“家里没有咖啡招待你, 而且我男朋友在等我,也不能陪你聊聊。既然她马上回来,你就再忍耐片刻吧。或 者你可以到对面那家咖啡厅坐坐,从那儿你看得见她房里的灯,就知道她是否回来 了。” 她当着他的面,以她从法国人身上学来最伪善最迷人的笑容,关上了门。 郁金香和黄水仙的季节。车站、街角处处有着兜售鲜花的小贩,那一束束系成 一团黄绣球的水仙,像是巴黎所发出的春之祭的邀请函。在暖和的春日下,巴黎竟 也下起雪来了!光秃秃的树梢勾着嫩绿的芽,远望过去,像是点点绿色的雪花飘洒 在成排整整齐齐的树桠间,穿梭其下的行人也笼罩在这嫩绿的喜悦里。 形单影孤的台湾女子漫步在春天的塞纳河畔。在春风里她觉得无比的充实,却 又是无比的失落。 “小姐,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她看都不看就对对方说了不,但一束水仙举到她面前。是她芳邻的中年男友。 当她随他走进沙特雷广场(PlacedeChatelet )一角的咖啡厅时,心里想着人 到无聊时,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男人名叫巴斯卡,四十四岁,在法国电话公司上班。长得其实不坏,或可说是 以他的年纪来说,保养算相当不错;当然,头发再多一点的话会更吸引人。 “油水很多吧!”她随口问问。 他否认了,“哪里,我只是个小职员,小薪水阶级。” 她想到芳邻那件看起来很昂贵的貂皮大衣,但没再多说什么。 他是聪明人,三言两语之间就知道她不是能钓得上的女孩,反倒放开心胸天南 地北地跟她扯。他结过一次婚,但老婆和人家跑了,丢下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让他照 顾,更绝的是老婆和她情人在她对面的公寓租了个单元,房间又正对着她的房间, 根据她的逻辑,说是要看小孩很方便;但大多时候,他们所做的是彼此大眼瞪小眼, 有时那位情人先生也插入一脚,三人错综复杂的视线缠成一团。他把小孩交给母亲 照顾,有空时就到乡下去看看他们,没多久老婆和她情人也搬走了,不晓得是因为 看不到孩子,还是那个男的再度失业的缘故。 “你们离婚了吗?”他摇摇头。“为什么不?”“安全保证。免得我有机会又 结婚。”“他们呢?他们不想结婚吗?”“何必呢,反正在法国,结不结婚差别就 在一张纸。没了那张纸,人才真正能达到爱情自由的境界。她是跟我一样,结了一 次婚,学了一次乖。” 他发现现在这样的生活很适合他,没有婚姻孩子的牵绊,随心所欲自在逍遥, 身边也从没缺过女人;她的芳邻,只不过是他众多大小挑战者中的一个,根据他的 说法,这是不怎么起眼的一个。 “她想跟法国人在一起,我想要个女人,事情就这么简单。”他耸耸肩膀, “我不否认身为男人有男人的生理需求,而我们会知道该找哪种女人来满足,但是,” 他露齿一笑,“我还是喜欢而且需要和你这样的聪明女孩交谈,这也是一种心灵需 求吧。” 法国人啊法国人,她相信在海枯石烂之际,即使舌头的主人早已万劫不复,无 迹可循了,他们那一根滔滔不绝的辩舌还是会永垂不朽,甜言蜜语依旧能像打开水 龙头般源源不断涌出。她也相信他在能满足他生理需求的女人面前一定又是另一番 说词。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