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终于打了那个电话,把文森约出来。他们在卢浮宫左翼的咖啡座见面,那天 的天气是阴沉的,金字塔涂满了肥皂水,清洁工人的劳动只让人觉得煞风景,无法 激起任何浪漫情怀,但文森的眼湛蓝如昔。 “好吗,海伦?你搬走时我真是绝望极了,还好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对不起,我只能不告而别。”她勇敢地面对他的眼,“我需要时间和空间来 收敛我的伤口。”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低下那个莫迪里阿尼惯于加长处理的优美颈项。 两人都沉默了,最后是她半开玩笑地打破僵局,“是啊,都是你的错,谁叫你 这么令人难以忘记!” “海伦,像你这么好的女孩,有一天一定会遇到很棒很棒的男孩,真的,我发 誓……” 和巴斯卡一样的台词。但是这话的陈腐,被文森的诚挚完全驱散;但因急切而 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出乎她意外的,他倾身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她伸手抚 着额头,在那儿,她感觉不到一点男女的情意,但有一丝让她几乎落泪的温馨。 她告诉文森和吉尔之间的那一段,从爵士酒吧到博物馆里的那一刻缠绵。 “之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他了。大约两个礼拜后我再回到那儿,他们换了个管理 员,他告诉我吉尔是来代班的工读生,只是暂时性的。我们从来没有交换电话,都 是理所当然地在卢浮宫碰见……” “你喜欢他吗?” 她思索了一刻,“我不知道我喜欢他是因为喜欢而喜欢,还是因为知道见不到 他而想喜欢他。” “你问了那个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摇头,“你想找他吗?如果你愿意, 我可以帮你去打听的。” 她再度摇头。“我知道他是卢浮艺术学院的学生,如果我愿意,其实不用太费 力气就可以找到他的。但是,这一次我想让机缘来决定;如果我们注定要再见,他 还会再出现的。” “这不太像你的作风。” 她耸耸肩,“也许我不够喜欢他,也许我懒了,怕了,也许当我知道我要的是 什么我才会全力以赴地追求,”说到这儿,两人的脸不约而同地泛起了红晕,“否 则,我是连动一根手指都不愿的消极被动。” “你不愿为一点可能性下个赌注?” “我是个胆小鬼,而且我对可能性已经麻木了。”她啜了一口咖啡,玩着手里 的方糖,“老实说,尤其是对你们法国人,永远都搞不清可能和不可能的界限。这 个男人可能昨天在舞会里遇见我就爱上我了,就满脑子的天长地久,而第二天,他 也可能马上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结束了。当然,有人追求的只是一个晚 上的激情,所以这也无可非厚;但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是,即使你们是认真的,这 样的事还是可能常常发生,要法国人坠入情网好像去看一场电影一样容易,曲终人 散大家走了,那两个小时里面发生的事,你能说都是虚情假意吗?就是真心,结束 依然很快。我珍视人家给我的片刻,因为我感激他为这个片刻投入的真心;如果我 还敢要求这片刻能持久,是太贪心、太不知足了吗?” “所以你害怕了。你珍惜吉尔带给你片刻的美好,但是你不愿意看见这片刻的 结局,你愿想象吉尔的真心仅存在那片刻,因为这样你分不清楚到底那是不是荷尔 蒙在作祟,所以你宁可逃避。”她不禁佩服文森年纪轻轻,分析起来可一点都不含 糊,“海伦,你很清楚任何永恒都是从片刻开始的,不管多少个片刻让你心碎,让 你灰心,你还是要重新开始,而且灵魂跟荷尔蒙其实是互相牵引的,你可以不用那 么在意是谁带的头。这样说你会说依然很法国,可是对我来说是很合理的,我是这 么相信,而经验也告诉我要这么相信。吉尔的事,你可以放着就算了,他也许是, 也许不是,但是答应我,试着给别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你忘了你开生蚝时不屈 不挠的精神吗?” 她的笑容在暮色中扩散开来,“我不会忘记的。” “随时保持联络,”他拿起风衣披上,“对男人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当你的顾问, 我到底也是个法国男人,虽然不怎么能作为代表。保重了,下回见。” 她对他挥挥手,“再见,我的季奇。”她开始相信他所留下的那个伤口已经在 愈合之中了。 跟吉尔注定还有点机缘,因此那天他们竟然在街上碰到了。他怀里搂着个女孩, 看到她没有一点不自然,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吻她面颊,那重逢的喜悦绝不是装出来 的。 “这是我女朋友珍妮佛,这是海伦,我当初差点就爱上她呢!” 无法得知这只是个恭维还是真心话,就像她已无法分辨她跟吉尔到底只是个 “片刻”还是真的错过了。所以文森是对的,机会在的话永远不要放过。 “Allo…?” “嗨,你好,我是何振文,还记得我吗?”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