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沈爱云,二十六岁的台湾女子,偶然结识三十一岁的同乡留学生何振文。无法 确定他是个长不大的二十五岁或是假冒的爱情骗子,决定不要趟这浑水。 生蚝打开以后,不要忙着上桌。记得闻一下确认它的新鲜度。已开始腐败的生 蚝是一开即知,需要注意的是那些鲜度不佳,没有臭味但又不太“自然”的腥味, 未坏而将要坏的生蚝———那些熟吃没有问题但生吃不太保险者。 法国人惯于用眼神寻找对象。除了些穷极无聊或死不要脸的中老年男士,不管 三七二十一地疯狂钓人以外,一般人多是见机行事,选择四目能接得上的人。 “我也许年纪稍微大了点,但我还很行的!”那天在超级市场,她瞧见一个年 逾七十的老翁,在二度失败后,对第三个落入他猎杀范围的金发美女大献殷勤。眼 见着三次失败已成定局,她赶紧抽身脱离他视线可及地区,以免成为第四个下手的 对象。 无法不让人莞尔,说他老不羞,倒是坦率得可爱。不知有没有人觉得该给这份 坦率一点奖励。 在她上车后过了数站,一个醉鬼提着酒瓶走进了同一车厢。冲天的酒味扑鼻而 来,已让她够受的了,而那人又抱瓶牛饮,嘴里喃喃地不知在嘀咕什么,瓶里的酒 流泻在外的比准确倒入口中的还多,很快地,地板上描绘出蛛罗密网的威尼斯运河 图,虽然他粗嗄的嗓音也许没有划着小舟的意大利船夫那么动听浪漫。 她看了他一眼,小心地不让自己微锁的眉头引起对方注意或不满。身在异乡的 一个东方女子,本来就比较容易成为人家注目的对象,她必须更懂得保护自己。 再把视线收回前方时,无意中接触到对面那人的视线;虽然他面无表情,但她 知道那个小心翼翼藏着皱起的眉头被他看到了。已经来不及把它收起来,特别是面 对他的漠然,她只有故作轻松地把视线移到什么也看不到的窗外,听着地铁在黑暗 的走道里呼啸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端详那人映在窗玻璃里还算清秀的脸蛋。 她没有注意到他和她在同一站下车,一直到乘着电扶梯回到地面,他走近她身 旁时,她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她先前想象的那么漠然。 “对不起,小姐,看到你不禁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以前的高中同学,真的, 你的脸实在像极了……对不起,可以请问一下你是否五六年前也上过路易大帝中学 呢?” 老掉牙的台词。不过颇让她感到亲切,因为居然和旁氏冷霜的广告词一模一样。 尽管心里啼笑皆非,她仍然很有礼貌地回答:“啊,这是不可能的。我来法国还没 有多久,不可能在五六年前就和你一起上过同一个高中。” 太没有技巧了吧,为本国女子准备的台词,遇到外国女孩时,至少该换一换。 她想着,脸上的笑容却是没有变,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等着看他怎么回答。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话题转离那失散多年的同窗好友,转到她的身上,然后不停 地围着她打转;那个与她有着相似面孔的女子是否存在,已经不重要,反正目的达 到,“她”也该功成身退了。接下来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为他长舌善舞、无中生 有的功夫大为叹服,他们就站在她公寓的门口,从个人生活、娱乐谈到法国政治、 经济,巴黎治安,中文和西方语文的差异,天马行空无所不及;住在同一栋公寓的 几个邻居在进门时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这对倚门而谈的青年男女,有个老太太更是边 走边回头看,甚至上了楼还看得见她从楼梯间的窗口探出头来张望。有好几次她想 找个话隙,礼貌地告诉对方她该上楼休息了,但竟是找不到能插句话的时机,这个 法国人硬是奇迹似的把话语的延伸度发挥到极限,把所有的空间都填得满满的。 当然他不是文森,或是吉尔,对文艺哲学有一定程度的涉猎,有自己一套独到 的见解,他就只是个再平凡不过、多话的法国男孩;跟他讲了几句话,破绽已显露 无疑。说肤浅,好像重了点,但他似乎不是个喜欢思考的人,他所关心感兴趣的, 多半是眼前的、比较表象的事物;她很快地发现,她有些话他并不十分了解,或是 把它曲解至他能认知的程度,然后兴高采烈地附和接受。 她并不因此觉得沮丧或无聊。这种新的沟通方式反而激起她的兴趣或好奇。她 曾有过很交心的朋友或男朋友,那种可以归类为“灵魂的波长”和她相近的,但并 不因此而使相互了解体谅更加容易,相反的,误解和猜忌的可能性还是没有减小。 话谈得投机,在语言文字的使用上愈是得心应手,愈是发现它的局限与作为沟通工 具的缺陷;剥离了话语的沟通,诸如腰体语言之类的,也许能表达语言文字无法触 及的巧妙之处,但它所留下的空白和暗示性,有时又成为无法跨越的鸿沟。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