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和这个在地铁里结识的新朋友的交谈,这种以无法沟通为前提之下进行、没有 期待没有压力的对话,是否构成了一种沟通的新方式,在误打误撞之间竟突破了太 强调目的性沟通的鸿沟呢?或者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在于了解和被了解,而在于 能安于为彼此架构出来的迷宫呢? “我曾学了两年的英文,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又怎么样?这不会让我晚上 睡不着。奥赛美术馆?从来没去过,你能说我不是巴黎人吗?没有一家舞厅是我没 有踩过的,不过当然,巴黎的夜只是巴黎的一小部分,你可以在舞厅跳到清晨四点, 再回家睡一整天,那么你所能看到的,就只有吸血鬼看到的巴黎。蛮可惜的,不是 吗?我最大的梦想,是躺在充满阳光的沙滩上,安安稳稳地睡个午觉;我是不能没 有阳光和海的,不过就城市而言,巴黎还不坏就是啦,虽然这儿没有海滩又常常下 雨。” “幸好巴黎还有塞纳河,没有河流经过的城市,像是失落了灵魂,不是吗?” “灵魂”似乎给他带来片刻的茫然,他愣了一下,仿佛被这个词的精神超越性 震住了。然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一分迟疑,吞吞吐吐的,“嗯,我想问你,嗯,其实 我想说的是,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我们要不要一起出去,嗯,像是……” 她打断他的话,“我这个周末很忙,不行的。” 以为他会再提议下个周末,或交换电话之类的,但他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似 乎消失殆尽,在继续跟她瞎掰了半刻钟后,他终于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我想,我 们是不是……你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吗?如果你这礼拜不行,我可以下礼拜打电话给 你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电影,去健身房,或只是出来喝个咖啡聊聊天,嗯,你 说如何?” 一直滔滔不绝的他仿佛有些失常,连这么个简单的句子都无法一口气完整地说 出,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也仿佛有些局促;但在那局促笨拙中有分动人的天真,而 他在等待回答中的不安,很生动地表现在惟恐再被拒绝的眼里,让她有些不忍。 他把她的电话抄在地铁月票的背面。“这样我绝不会弄丢的。”那双稚气的眼 睛闪着光彩,“下礼拜中我打电话给你,我们一起出去,嗯?晚安,再见。”他吻 了她双颊,边走边频频回头挥着手。 她发现自己上楼梯时嘴角总不时挂着一抹笑意。 “咦,海伦?真的是你!好久不见,近来好吗?看看你,真的是一副巴黎女人 的样子了!” 她不记得认识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男子,虽然他的五官看来似曾相识,但实在 是想不起来。 “是我,史帝芬啊!我只不过把头发染了,就认不出来了?”她记起那个当时 在台湾学法文认识的法国男子,心里想着棕发比较合适他,但没有说。 “说到头发,真是一段很浪漫的故事,找个地方坐坐聊一下,如何?来,跟你 介绍,这是我太太,京子。” 蓄着过肩长发的日本女子抿唇对她而笑,那声“你好,幸会”里与其说含着浓 厚的日本口音,不如说是直接把日文翻成法语来说。 “是这样的,当初我开始追京子的时候,她对我的情意总是无动于衷,有一次 她无意中告诉我她喜欢金发的男人,第二天我马上去把头发染了,京子也终于被我 的真情感动,去年夏天在她老家京都结的婚。” “啊,结婚真好。那么你呢,海伦?依然是孤家寡人?啧啧啧,有机会要好好 把握啊!” 她怎么听不出他的言外之音?在台湾的时候,史帝芬追她追得很紧,她始终不 领情。当她发现他对她的善意用心是超出友情之外的,她开始拒绝他上下课的接送, 晚餐的邀约,于是有那么一阵子,他会沉寂下来。她觉得可以了,再恢复他们的友 善关系,他又重施旧计,逼得她不得不再度对他冷淡,断绝他的希望和热度。这样 的游戏重复无数次后,最后,在她即将崩溃之前,他总算明白不管他怎么地死缠烂 打都没有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而谢天谢地,她终于能好好喘一口气。 她发现京子英文不太好,法文也只停留在初级阶段,还是到法国后才学的。而 史帝芬,他的日文就只限于那么几个支离破碎不达意的单词,怎么沟通呢? “我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爱意不是语言能表达出来的。”史帝芬拍拍胸膛这 样跟她说,一边还不时和京子眉目传情,京子始终只是温柔地微笑着。 离开咖啡座该付钱的时候,更是令她啼笑皆非,“对不起,海伦,久别重逢, 我应该帮你付这杯咖啡钱的,但你知道我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不能对其他女人太亲 切的,啊,京子,你说是吗?你真是个幸福的小女人,有这么疼你的老公,来,跟 亲爱的海伦说再见吧。” 冷眼看完史帝芬卖力演出的这场闹剧,实在无法让人不庆幸还好当初没有被他 黏腻的蜘蛛网缠住。真的是十万分庆幸。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