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惊 当殿内传来那一声桌案落地的声音时,卫玠与刘斯守在门口,不约而同地对视 了一眼。微热的夏风吹进了长廊,带起了一窗轻飘的纱幔,炎热的初夏在这一刻里, 显得更为热不可挡。 当斜阳投下的窗影从廊前进到了殿里,龙煜从地上坐起,拾起一旁的衣裳慢条 斯理地穿上。秦子嫣随之也坐起,从后面轻轻环住他的腰。他微勾着唇,淡定如常 地系着衣带,望着余晖漫天的前方悠悠说道:“你也起来吧!” 子嫣倚着他的胳膊绕到他身前,扬起唇角,单手撑地望着他,“你真无情。” 龙煜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一点点,捉住她游动的手,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几时听人 说过朕有情?”子嫣脸上微僵,但也只那么半刻,唇畔便又漾开了一丝浅纹:“这 倒是实话。你若是有情,便也就不是你了。” 龙煜穿好衣裳,回身拿折扇勾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却依然是那 副慵懒淡漠的口吻,“听话,先回去!改天,朕会再召你入宫。” 子嫣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但龙煜的眼神比她更冷,对视片刻后,她 只好垂下眼眸,然后又嫣然抬头,凑到他耳畔略带傲然地道:“好,我回去。” 龙煜挑了挑眉,扶着她的双臂使她坐直,而后撇开脸,施施然站了起来。 殿外,风景依旧,只是夕阳略斜了些。 馆陶宫里是一如往常的宁静。夕阳斜斜照在宫顶上,琉璃瓦在阳光下发出夺目 的光,院子里的海棠已然盛开,四处飘荡着怡人的花香。一对梁燕双双斜飞入廊, 停在雕栏画栋上叽叽喳喳,似在讨论着人世间永无定论的悲喜忧欢。 子姹在那一阵呢喃声里睁开眼时,斜阳正好有几缕射进了窗户,照在锦榻上的 她身上,她被这热意搅醒,幽幽眨了眨眼睛,懒洋洋掩口打了个哈欠。发觉面前仍 有替她打着扇的宫女,心下略觉抱歉,连忙柔声止住了。喜儿披着一身灿烂掀帘进 来,见到她托着腰腹正想要起身。 “这一觉可睡得久。”喜儿含笑道,信手捡起掉落在地的书本,扶着她下了地。 子姹原地捶了捶腰,舒了口气道:“也就今日睡得安稳些,前几日可够折腾的。” 喜儿抿嘴一笑,俏皮地道:“咱们这位小皇长子看来禀性不凡哦,离出世还得有两 个多月呢,就这么会闹腾了,将来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子姹面色微黯了下来。“皇长子”三字让她心头陡然一跳,仿若提醒了她某些 残忍的事实。喜儿察觉到了,连忙又笑着改口:“倒也不一定是小少爷,说不定是 位小小姐呢!是位小小姐就更好了,一定也会像小姐一样好看,是个小美人!”子 姹撇开她,黯然走向外殿,“好看有什么用?天下美人何其多,仅凭姿色岂能安身?” 到了帘栊处,不免又低着头将手掌心覆在腹上,眼神幽幽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被软禁的人日子总是过得比常人要乏味一些,不仅外头的传闻听不到,便是连 宫里身边发生的事情不转个好几道弯,也是难得入耳。却也图了个清静,至少传得 慢些的消息也有在半路上就失了再往下传的可能。 因为这一下午睡得踏实,晚膳后便与喜儿徐嫂坐在一处拾掇些小孩鞋子衣裤。 喜儿似乎总对做这些感到乐此不疲,明明已经做了好些了,而御衣司也早派人送了 衣物料子来让子姹过目,一切都由他们预备妥当,可她却还是坚持“只有自己缝制 的才放心”,子姹无法,便也只得由着她去。于是夜里闲着无事也来了兴趣,便拿 着墨笔描起图样来,交给她们一道照着图样绣。 “你瞧瞧这个,”夜深时,喜儿去了厨下弄点心,子姹仔细看了看手里一张描 好了的图,把笔轻轻放下,满意地递给了徐嫂,“你说把这个绣在鞋面上可好?” 徐嫂接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抬起头来不解地道:“恕奴妇无知,这个花样儿我 可是没见过,这是叫什么花?” 子姹浅笑,缓缓起身来,拿着那图案在手里轻轻摩挲了几下,方才开口说道: “这叫三色冰兰,是上古传说中独一无二的神草,是幸福平安之花,世上仅只一朵, 却从无人见过……我也是那日翻书的时候正好见到书中有描述,便就照想像中的样 子画出来了,这绛紫玄黄和靛蓝三色绣成同一朵花,富贵不求,我只希望,他将来 能够平平安安的……”她的目光里带着些痛色,话语声却又无比柔婉宠溺,抚在腹 上的手掌虽迟疑着,却也仿若在抚mo着世间最最可贵的珍宝。 徐嫂含笑点头:“这花儿如此稀罕,我看着挺好!”抬头见她神色恍惚,于是 又叹气道:“小皇子是大大的贵人,皇上自不会亏待于他,依我看,将来必是会平 安富贵一世的,夫人不必担心……” 子姹抿了抿嘴,冲她点了点头,又回到案旁坐下了。 此时正值月半时分,月光皎洁地照在庭园里,将树木花枝映得清晰可辨。四处 已然很安静,多数宫人都已经入了下房安歇,只有正殿门口仍立着两名宫女在值守。 西边穿堂门里,走来了端着莲子羹从厨屋出来的喜儿。望着这一派美丽月色, 她也不禁在廊下顿了脚步,这样恬静的月色,真真是很久很久没有亲近过了,上一 次在月下漫步,好像还是和子姹在秦府里的时候。——仅一年不到的时间,从秦府 到凌府,再从凌府到皇宫,回头想想这一切,真是让人不由唏嘘! 对着月空,她幽幽叹了口气,单手提起裙摆又往正殿处走去。 可是才走到拐角处,突然就发现廊下花丛处有着一阵不太正常的响动,正想停 脚看看,然而还没等她站稳,就被一只浑厚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口鼻…… 090 铁血柔情片刻后,园角僻静处,颀长的身影将喜儿放开,喜儿捂着胸口, 睁大眼睛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人:“二少爷!”“嘘!——”凌宵皱眉掩住她的口, 四下看了看,方才把手放下:“小声点!” 喜儿猛点头,眼眸里透着无尽的惊喜,悄声地问:“二少爷,你怎么来了?你 是来看小姐的吗?”凌宵神色一黯,咬着唇,而后说道:“她在哪里?这些日子, 她好不好?”喜儿蹙眉摇头:“我去带小姐过来,你自己问她。” 凌宵点点头,目送喜儿转身走了出去。 长廊下挂着的宫灯在晚风中微微晃悠,喜儿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到了正殿前。 殿里头子姹仍然还在描着图样,徐嫂也低头挑着婴儿衣服上的花。 “小姐!”喜儿扶着门框站着,眼睛晶亮无比,声音也有些异常的高扬。子姹 望了她两眼,方才问道:“怎么了?你不是端点心去了吗?点心呢?”喜儿微微一 顿,而后径直走过来,双手搭在她肩上,笑了笑说道:“都坐了这半天了,去园子 里走走吧,回来再接着弄……” “大半夜的,还走什么?”子姹瞟着她,没理会她的异常,又低了头下去。倒 是徐嫂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说道:“不如歇了吧?都近子夜了,熬夜可对身子 不好。” 喜儿一听,忙也道:“正是!小姐,. 去外面透透气,回来就歇了吧!” 子姹见她们异口同声,无法,只得. 放下笔,由喜儿搀扶着站了起来。看见窗 外月影朦胧,倒也的确有了出外站站的兴趣,待徐嫂收拾东西的功夫,便冲喜儿嗔 道:“那就走吧!” “哎!”喜儿高兴地点头,搀着她出了殿门。 子姹不明白她缘何突然间如. 此有兴致,但是极少见她如此高兴,也只摇了摇 头,宽和地随着她到了廊下。原本想就此站一站作罢,可是没想到喜儿却没有停下 来的意思,而是拉着她一直走进了园子深处。 “这是去哪儿?”子姹终于觉得了一些不对劲,在假山. 前拉住了她。深夜里 的花园里只有风儿在吹拂着,而没有别的任何动静,这样的静谧任谁都会心生不安, 可是平日里胆小的喜儿却分毫不见有畏惧之色,相反,眼中还有着一抹莫名的欣喜。 子姹不肯再走。喜儿回头,望着她嗫嚅了两下,还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旁边 石头后就蓦地闪出了一个人。 “姹儿!” 熟悉的啜音温柔又按捺不住激动地响起。子姹闻. 声抬头,看清了来人,顿时 惊得几乎站立不稳。“小心!”凌宵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站在她面前,目光炯炯。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回了意识,微颤着出声:“宵儿,你怎么来了?” 凌宵抿着嘴,把她拉到石头后,再听了听四周有. 无异常,方才将她放开,站 在离她约一步远的地方,低低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望着她的目光是那样热 切而隐忍,子姹听闻,心头不由一动,低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四周守备这么 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万一被人发现……” “不要担心,我自. 然有办法的。”他勉强笑了笑,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里,除 了一望无际的坦诚,还闪动着一抹疼惜的光。直到看清她变得苍白的脸,还是忍不 住蹙起眉来:“你又瘦了,这些日子,一定受苦了吧?” 子姹拈着裙摆,慌忙撇开头,掩饰道:“还好,并没有什么……” “怎么可能!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孩子是——”凌宵看出了她的慌乱与 躲闪,于是忿而道:“连老太太知悉后,都找我去问话了!都是凌云那个混蛋害得 你!他简直罪该万死!”他咬着牙,双手禁不住握成了拳头。 凌云么?子姹暗自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把酸涩的眼眶面向了幽暗的夜空。 “都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舒了一口气,唇畔漾开一抹浅浅的弧,柔婉 得看起来就像被轻风拂过时的湖面,“有些事情若是注定了,便是逃也逃不了的。 他不过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选择该选择的人而已,于他来说,我不过是他生命里的 一个路人。此后凌云与秦子姹的过往已然成了前世今生,他已与我无关,别再提起 他!” 清凉的晚风衬着她冷漠的话语,在这夏夜里竟显得无比的寒凉,凌宵望着一脸 苍凉的她,一颗心难受得几乎打成了结。他背转身去,落寞地说:“要是我能阻止 这一切就好了!可偏偏是,我根本想不到可以做些什么……” “宵儿,”她默然低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欠你的已经够多的了,就 这样吧,我们没办法改变现实,那就只有去接受它。” “可你难道就在这宫里呆一辈子吗?!”凌宵激动起来,双手抓紧她的肩臂。 她潸然一笑,漠然望着一边,“不然的话,又能怎么样呢?我便是能逃出皇宫,到 了外面,也一样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只能等待他厌烦了的那一天,才有出头 之日吧?” “可是等他厌烦了你,你的下场只有死!”凌宵低吼,痛彻心扉地望着她, “自古帝王家,即便是他无杀你之心,自也有人把你逼上绝路!当年秦妃就是被三 王爷的母亲害死,所以‘他’才那么努力地想要争取这帝王之位呀!” 子姹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一颗颗地滚落下来,一阵伤心使得她倾下了身子,扶 在旁边的假山石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好半天过后,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 “我何尝不想出去?谁愿意在这牢笼里待上一辈子!但是,如今说这些总是不现实 吧?眼下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将来会如何,只能再见机行事。宵儿——”她看着 他,回头静静说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被他罚了禁足,答应我,别再为我冒险了! 你斗不过他,你会吃亏的——” “我没想跟他斗!我只想保护你!”他有丝负气地冲口而出,说完又忽觉这话 有些违矩,不由得抿起了双唇。“他是君我是臣,只要他于百姓苍生无不利之事, 我自然不会忤逆他,但是我也不许他伤害你——”他陡然住口,可是眼中的坚决却 显lou 无疑。 子姹噙着泪,含笑点头道:“我知道,放心,我也会保护我自己……” 听到她的保证,凌宵才轻轻舒了口气,唇畔开始绽开一抹微笑来,“那就好! 我就怕你任他欺负,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小姐!”旁边一阵悉梭声,喜儿提裙轻步走了上来,“小姐,二少爷,有巡 逻兵来了呢!” 凌宵与子姹对视一眼,垂眸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入内歇息吧!有机会 的话,我还会来看你的。李资现任这里千牛卫的首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想办法 找到他传信给我。”想了想,又蹙眉道:“不过明日起他被派往了越州去处理军务, 所以半个月内应该不会在。” “李资?”子姹略感诧异,顿了顿,想起了秦家花亭里那个年轻将军,于是点 头:“不要紧,不过是半个月时间,不会有事。如果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告诉你。” “嗯。要不这样,过两天我再想法子进来一趟……”他说了两句,又忽然红了 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地下,“我听说孕着身孕的人一般都会比较有食欲,我带 点好吃的给你,记得你喜欢虎阳街口那家卖的薄荷酥……” 子姹与喜儿一听此话,都不由有些小愣,定定望着他,忽而抿嘴浅笑起来。子 姹目光闪亮闪亮地,就像真的等糖吃的小孩一样,眨巴眨巴眼睛道:“你怎么知道 的?” 他一愕,喃喃道:“我听沉香说的,她说喜儿老是上那家去买酥糖点心……一 开始还以为是喜儿喜欢,后来才知道是你喜欢吃。”子姹悄悄睨了喜儿一眼,浅笑 说道,“那好,假若方便,便捎些罢!我也确是有些想念了。” “嗯!方便的!”凌宵咧嘴笑开来,孩子似的猛点头,一双眸子在月光下越发 显得神采奕奕。“那我走了,你们好好保重。” “嗯,小心些!” 他点头答应,一转身,很快地掠到了西南角上的小侧门前。子姹与喜儿在月光 下目送他隐没在小门之后,还在原地站了站。子姹已然收回了那抹笑意,可是目光 虽然柔和,神色却微有些凝重。喜儿没有发觉,只是抿着嘴,叹了口气道,“二少 爷真是天底下大大的好人。” 子姹低头,也幽幽叹了口气:“宵儿心思单纯,我真希望他不要被我连累了。” 喜儿看了她一眼,说道:“只是他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你,只怕要阻止也难罢?”子 姹顿了顿,忽地摇头说道,“下回再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让他别再这么傻了。” 喜儿默然不语,。半刻,子姹又抬起头来,望了望前方已然过来的数点灯火, 拍拍她的手道:“进去吧!他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