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汤芙在文学社的工作已步入正轨,然而在生活上却出现了滞障。因为是大三伊 始,已往的学弟学妹已进化为学长,中国人素以长为尊,要想当皇帝都得抢着投胎 才行。学校九点半熄灯就寝的规则仿佛只为小辈人而设的,学长们没一个肯遵守, 这边检查方毕,那边就明晃晃地把灯点开,看小说的,听歌曲的,谈天说地的,洗 衣做饭的,仿佛不跟学校对着干就对不起自己的辈份,不过夜生活就领略不到生活 的乐趣。这下可坑了汤芙,她身子本就弱,开着灯根本睡不着觉,其实这本不是毛 病,黑暗中入睡是附合自然规律的。可室友们并不这么想,视汤芙为怪物,弄得她 也自卑起来,这就好比在旧社会,人人都吃人,你不吃便瞧你不起。汤芙起初反抗 过,可一嘴难敌七舌,螳臂难当大车,几个回合下来讨不到一点便宜。汤芙是忍了, 可是她睡觉用的那根筋不肯忍,渐渐地神经衰弱下来,脾气也越来越差。 还有一件事令汤芙闹心,自从白彦与白冰峰并轨后,白彦在汤芙身边就好比是 一根拔不出的刺,碰着了就痛。汤芙无法与之分屋而卧也就忍了,不料白彦与葛悦 微嫌二个人吃饭孤单,硬拉着汤芙与汤容同吃。汤芙于失眠外又患上了厌食症,人 一下子就萎糜下来。她忍了一段日子后觉得再这样下去怕不要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于是私下里同汤容商量还是二人世界美妙,谁料汤容也是个爱热闹的,反倒怪汤芙 小气,不能容人。汤芙认汤容是个知已,未免存了个求全的心,自己的心事虽然不 能开口可作为好友焉能不体察一二,慢慢地对汤容冷了心肠,找借口一个人吃;汤 容平日里也认汤芙是个知已,见她无缘无故的疏远了自己,心里存了口气,行动上 好抢白汤芙。这二人的关系如同美伊的对立,在冲突中升级。 爆发起缘于一支笔。那日汤芙独自在寝室里写小说,她写文章有个毛病,在未 完成之前不喜给他人看,所谓良工不示人以朴。门突地开了,汤容走了进来,汤芙 下意识地用手挡着文章,这动作被汤容看在眼里,不平在心上。什么事都瞒着,这 样做朋友可有什么意思!因存着这个心思,言语上难免露出来: “你有笔没?借我 一支。” 汤芙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奇怪借东西还这么气哼哼的,瞧着笔一时到愣 住了。谁知汤容又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小气不肯借,遂雷鸣般地吼道: “我是 借你的,一会就还!” 汤芙万没想到汤容会如此贬低她,气得手脚冰凉,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直 直地递过笔去。汤容接过笔走出屋, “砰”地关上了门。 汤芙怔了一会,觉得自己做人真失败,没有男人搭理也就罢了,怎么同类也觉 得自己不顺眼。她不禁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个女孩,待自己如同亲姐妹,终是搞得不 欢而散。究其原因倒是因为她太受欢迎了,所以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狠着心与她断 了交。汤芙整理了一下思路,铺开纸提笔写下了二个字“绝交”。 绝 交 “又开学了。”倩云轻喟着。她一定不希望开学,从她紧颦着的细长的双眉中, 从她覃思着的抑郁的眼神中,甚至单凭着悒悒伶俜的语调都可以窥得出来。 半晌她的嘴唇又轻吐出两个字, “也好”。一般的哀矜,一般的落魄,语调中 却多了一份洽澹。是什么使她觉得“开学了”也好?是偶尔划过耳畔的风么?是脚 下早开的小花么?是……? 学生的喧闹把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校园炒得火热。 她站在角下,跂望着,眼睫不安地抖动着,印落在地下的身影遮住了一簇早开 的花。一双手遮住了她的双眼,瞬间手挪开了,一连串的音节噼哩啪啦地向她炸开 :“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沉默女神,你该恭喜我!” “什么?”她嗫嚅着,深愧于自己的痴騃。 “我当选啦!噢,萧莉是班副。”俏丽的女孩闪着一双火烫的眸子,把它比作 “如珠走盘,如星丽天”该不过分吧?“瞧,她在那!” “嗨!真早。”萧莉大方地应酬着,打着称职的官腔,嘴角挂着一个揶揄的笑。 “再早也没你早,今天的板报是你出的吧?被你抢了先。”倩云谔谔地听着,令她 惊奇的是何谣的嘴角也挂着一抹笑,一般地荧惑。 “知道么,宋老头被撤下去啦,五班考坏了,就联合上书直闹到校长室,宋老 头自觉无光就退了下去。” “早该退了,‘已陈刍狗’还想兴风作浪?” “可是,换上的人更糟!” “天啊!不是‘樱桃小口’吧,她的‘屠龙之技’传给谁呀!” …… 她愔愔地立着。天有些暗了,像病人的脸。一半段古诗钻进她的舌尖“诸云低 暗度,关月冷相随———”下句是…… “倩云,你先等一下,我们去教务处看看。” “噢”她还没缓过神来,她们已经走了。留下的是一双俏拔和谐的身影,像艺 术家手下的极品。 “未必逢赠缴,孤飞自可疑。”她想起来了。 又是课间。 “何谣,去走走么?”萧莉窜到何瑶的桌旁,脸上挂着一朵笑开的莲花。“好 哇,倩去,”她回过头来,一双俏眼一眨一眨的像天上的丽星, “你去么?” “不。”她脱口而出。她的笔悬在半空。 “她真怪,难为你和她处得来。” “快别这么说,她还是挺可爱的。”虽然她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她依然听见 了。她的笔沙沙地划起来。 一张纸条一寸一寸爬地到何瑶的眼前,上面的字迹微婉而凄抑,似秋天的雨 “别在找我了,我不喜欢。” “为什么?”在纸条的背面何瑶不解的写下三个字,笔尖划破了纸面,像空中 的一记闪电。 “因为———我讨厌你了。”纸条载着这一行字又一寸一寸地移过来,慢得像 断脚的蜗牛。 何瑶被这一行字惊呆了,这该是离她最远的一个理由,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 就是结果———最后的结果。她愤懑地提起笔:喜欢一个人也许需要理由;讨厌一 个人没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谢谢你的坦白让我认清了自己! 啪的一声,纸条落在了倩云的桌上,如同一只中枪的孤雁。 “又开学了。”她怃然而叹。细而长的双眉颦得更紧了,似两只对射的箭。夜 空中,断云处,两颗乍隐乍现的丽星闪着奇异的光,直似人的眼睛。“喜欢一个人 也许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没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她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在 素洁的纸上一字一句地刻下去: 苍鹰多么依恋蓝天 骏马多么踮念草原 我就怀有多少对你的喜欢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不会知道。 末了又涩涩地添上最后两个字:永远。 这篇小说刊登在《清流》上,连同她的《追车小忆》,《夜色朦胧》一起闪亮 登场,可以说过足了发稿子的隐。如今杂志被捧在读者手中她急于知道同窗的反映, 大多数人说比以往的好一些,只是因为花了钱的缘故,总觉得有义务攻击它。汤芙 被灌了一耳朵谬言正不知如何发泄,忽听背后张亦观笑道: “汤主编给俺签个名呗。” 还未待汤芙回答,汤容尖笑着代劳: “那你得自备笔纸,这赔本的买卖人家是不会 做的!” 这直白的挖苦令汤芙下不来台,她冷冷地瞅着汤容: “我们没白好,难得你这 么了解我。”说完起身退出教室。室外一片阳光白云,鲜亮的如同舞台背景。她突 然忆起《牡丹亭》里的句子: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