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剃度(1 ) 「06」剃度 人的一生会做许多不同的梦,我们在梦里畅想着美好的心愿,可现实往往与 心相违。多少人生如逆旅,你热忱地沿着宿命的轨道行走,以为可以看到想要的 风景,风景却总是将你辜负。当来时路已被落叶覆盖,你和我都无法抑制住内心 的悲伤。沮丧的时候,不是选择继续匆匆赶路,只希望可以找寻一个客栈栖居疲 惫的灵魂,躲到一个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许才是真正的无争。 当苏曼殊从香港回来走进惠州一间破庙里,再次选择剃度时,或许没有几人 可以认同他的做法。人生是一场牌局,而他是个不按规则出牌的人,倘若你与他 对弈,往往会被他的思路弄得措手不及。他本就不是一个寻常的人,所以不能用 寻常的眼目将其看待。不知是谁说过,对于一个才高气傲的人,他任何不按常理 的所作所为都不为过。苏曼殊自问才高如许,他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给世人一个 明白的说法。 20岁的苏曼殊已是三次出家,虽说每一次都有前因,可也太过频繁。第一次 因为忍受不住家人的虐待被迫躲进寺庙,又因年纪幼小偷吃了鸽子肉被逐出寺庙。 第二次为了偿还一段情感的债约,选择闭关修炼、离尘绝世,但终禁不起寂寞的 蹉跎,在月黑之夜乘风而去,不留丝毫的痕迹。第三次则是在他意气风发、力图 投身革命时,其所在的《国民日日报》被查封停刊。这对他来说,无疑又是一场 判决,好比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风筝突然断线,它的命运必定是坠落深渊。苏曼殊 剃光了浓密的头发,披上袈裟,做回了和尚。他抛却了纷芜世事,重新选择在寺 庙修禅受戒,不知道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逃离?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苏曼殊将会在寺庙修行多长时间。以他的性情,如何耐 得住青灯古佛、芒鞋破钵的寒苦岁月。让他彻底放下情爱、不食酒肉,等于是一 种残忍的扼杀。也许他亦向往离群索居、孤寺独隐的生活,可骨子里总有微妙的 情思撩拨他的心事。所以我们不能指望苏曼殊同许多僧者一样,循规蹈矩地在寺 庙里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也别去指望他回到红尘,会将自己彻底地交付给烟 火。也许我们只需记住,他就是这么一个半僧半俗的人,既做不了真正的和尚, 又做不了完整的凡人。如果不能容忍他的怪癖,就只好远远地祝福他,祝福他在 那个乱世如何让自己做到收放自如。 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也许我们每 个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在愉悦之时会莫名地感伤,在喧闹之时会无由地失落。 走过人生长长的一段路程,蓦然惊觉,多少悲喜其实都系住了前因。缘分是一把 数据模糊的尺,任何时候测量都会有所偏差。你记得住昨天那段情缘的深浅,又 无法丈量明天故事的短长。苏曼殊虽有过人的悟性,却终究无法屈算人事。日子 像是一场无尽的等待,每一页空白的书卷都需要用真实去填满。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苏曼殊也许就是抱着这种心态寄身于寺庙。他不 知道自己哪一天又会厌倦这里寡淡的生活,望着桌案上那盏孤独的青油灯,生命 就如同这灯盏,油尽时,一切都随之寂灭。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佛到底结 下了几世的缘分,不然今生他为何会几次三番辗转走进寺庙。命里注定他会是一 个惊世骇俗的人,所以他没有必要做着无谓的遮掩。住在庙里,和处在红尘中没 有太多区别,他常常会喝酒吃肉,酩酊之时全然忘了佛教的戒律清规。 人生有太多的束缚,苏曼殊也常常身不由己,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心。他的 心一如天上的云彩飘忽不定,你看他洒脱的时候,其实他是茫然的。因为茫然, 才会这样散漫无羁。寺庙原本是这世间最安宁的归宿,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如浮萍, 无根地飘荡。禅坐的时候,苏曼殊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外面缤纷的世界,想起在某 个小巷与他邂逅的女子,想起酒馆里那一坛高粱和大盘的卤牛肉,想起在戏院里 他扮演的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