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边有两个白衣护士,她想坐起来, 一个护士上前按住她。 “你不能起来,你出了很多血。” “我这是在哪儿?”她问。 “手术室。”护士回答。 林玉一惊,又想坐起来。 护士按住她不耐烦地说:“不是不让你动吗,有什么事我们可不负责,躺好 了,一会就做手术了。” “做什么手术?” 她心里一沉。 “你说做什么手术,引产!” “不,我不做,我要孩子!”她大声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还是顾你自己吧。”护士不耐烦地对她说 着在她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这时,从手术室里伸出一个脑袋叫道:“把她推进来吧!” 林玉挣扎着被抬上了手术台,一阵剧烈地疼痛使她又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她看到了坐在病床前的贾春。贾春看她睁开眼,忙 扶她坐起身。 她心里一热,泪水刷地流了出来。 出院时,贾春把她接回了贾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嘱咐她先养好身体要紧。 后来林玉才知道,那天她晕倒后被送进了医院,一直都是贾春在照顾她。 躺在床上,林玉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几个月来她受到的种种耻辱在时时吞 噬她的心,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孩子没有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她悔恨,她愤怒,她伤心,她绝望,她感到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身体复原后,林玉决定和孩子们做最后的告别。 望着两个孩子流露出来的善意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他们需要她,一种求生的 本能在召唤她的意念。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见到刘海,她一定要报复他。 林玉不再去摆饭摊了,她靠在矿区四周捡碎煤块赚来的一点钱艰难地维持着 全家的生活。她自己更是省吃俭用,坚持让两个孩子不中断学业。 儿子贾容就要高中毕业了,林玉终于松了口气。 “我想上大学,你不会反对吧?” 一天,儿子在饭桌上平静地对她说。 林玉心里一惊,望着贾容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贾容忙解释道:“学费的事我自己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林玉想了想说:“上大学是一件好事,你爸爸也是这样希望的,可你有什么 办法弄到学费?没那么容易,我看这样吧,等你考上以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不用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了,我会自己挣钱的。你已经为我们兄妹俩付出 了很多,我真的感谢你,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什么报不报答的,怎么说我们也算是一家人,除非你们不把我当自己的家 人看。”林玉笑着说。 “我和妹妹都把你当自己家的人,现在会,以后也会。对了,等我上了大学, 你还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要你愿意。” “那当然,你走了还有小妹呢?” “小妹你就不用管了,我带她一起走,给她找份工作,我会照顾她的。你也 应该干点你自己的事。如果需要,我同样会帮助你的。”贾容说得很认真。 “是我提出不想上学了,我跟我哥一起出去挣钱,你放心,我们会照顾自己。” 贾春解释说。 林玉落泪了。 后来,贾容真的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他一个人先离开家,到城里去打工 挣钱。开学后,他一边上学一边继续打工。再后来,他又在城里为贾春找到了一 份工作,便回到矿上带着贾春离开了这个家。 不知为什么,这一年的冬天冷得特别早,刚刚初冬,已经下起了雪。 林玉的心比这初冬的天气还要冷。 两个孩子都走了,林玉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酸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想起了贾桂,想起让她饱受折磨的那一段经历。她想起了刘海,想起了和刘海 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的时光。 是啊,她忘不了,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天已经黑透了,林玉决定离开这里,先回到自己的家,至于以后的日子怎么 过,她还没想好。她已经没有了亲人,矿区更没有任何可以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走进这个门了,她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玉打开衣柜,找出几件衣服,收拾起有用的东西,塞在一个包里。她关上 灯走出屋,转身拉上房门。 她正要伸手去上锁,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刚想回头看,头上已经被什么 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慢慢睁开眼时,感到身上压着什么东西。她顿时清醒过来,那是一个人,一 个男人正压在她的身上。 她想叫,却没叫出来,才发现嘴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她想伸手去推那个人, 两只手却被绑在床头上。压在身上的男人正喘着气用力地在自己的身体上起伏着。 她的脑子像炸了一样,她使劲地扭动身子,同时抬起腿去撞那个人。那个男人一 惊,伸出手拿起旁边的枕头捂在她的脸上。 她挣扎着,一会儿就感到喘不过气来,慢慢地她又失去了知觉。 当林玉再次醒来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透过窗外的亮光,她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手被松开了,嘴里还被 什么东西堵着。她拿掉嘴里的东西,慌忙穿上衣服,跑出房间,拉开门朝外张望 着。 外面依然飘着雪花,寂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她打了一个冷颤,用手抱住双肩, 关上房门转身又回到里屋。 她插上房门,没有开灯,她不敢开灯,她害怕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她 想着刚才的一幕,心里像刀绞一样痛。 这些日子她的处境让她苦不堪言,矿上不明是非的人都用鄙视的目光看她, 不懂事的孩子在大人的教唆下朝她扔石子,骂她“破鞋”,她都忍了。让她不能 容忍的是在她最困难最伤心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安慰她,关心她,却有人在她的 伤口上无情地刺了一刀又一刀,她已经是鲜血淋淋,遍体鳞伤了。 苦痛是一种黑色的黏稠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它让你深陷于永不复劫的黑暗之 中欲出不能。林玉虚弱地躺在床上,她感到那种黑色的黏稠的东西在她的周围流 动,浑身像瘫了一样无法移动,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入睡,因为她 常常被噩梦惊醒,醒来后那种恐怖感更让她无法忍受。 她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是强子干的。在这之前,强子曾经企图对她不轨,她奋 力反抗,打了强子两个嘴巴。强子恼羞成怒,拿出一张欠条举在她面前,告诉她 贾桂生前欠他的赌债,她必须替他还,否则他绝不放过她。她知道一定是他不甘 心,不仅造谣中伤她,竟然还使出了这种卑鄙的手段。 林玉的泪哭干了,心也碎了。她知道她的眼泪不会洗净身上的污垢,但眼泪 会燃烧,它正一点一点地灼伤着她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和希望。她恨得直发 抖,恨贾桂,恨强子,更恨刘海。心里的灼痛慢慢变得麻木了,她担心自己会疯 掉,她绝不想有那一天,那样倒不如一死了结,她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对呀,为什么不去死,死了不就一了百了,彻底解脱了吗?她不知道自己活 着还有什么意思,生活苍白,前途暗淡,希望破灭了,爱情失去了,如果那也算 是爱的话,曾一度的幸福她自认为的幸福也不复存在了。 她还在期待什么,她还能期待什么?她不是早就想过死吗,现在还犹豫什么? 她现在所能渴望的也只有死了,她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林玉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刺骨的寒风吹了进来,她打了一个 冷颤。望着屋外大雪覆盖的大地,她心里一片茫然。 她突然想起在中学时看过的《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时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林玉没有再犹豫,她走到院子里很容易就找来一根绳子。拿起绳子,她回到 屋里,把墙边的一张桌子拉到中间,她爬到桌子上,使劲儿一甩把绳子套在房梁 上,又用力拽了拽。她把绳子系了一个扣,从桌子上下来,走到门前把房门敞到 最大,拉开桌子,又搬过一把凳子放在绳子下面,轻轻地踩了上去。 当她平静地站在凳子上时,她才明白一个人想自杀原来这么容易,并不需要 下多大的决心,也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当一个人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死只是一件明显而不可避免的事,甚至采取 哪种死法她都没有犹豫。 她用手又拉了拉绳子是不是结实,然后把绳圈套在脖子上,找好位置,她用 脚踩在凳子上试了几下。 整个矿区死一般的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而快速地跳动着。她知道,只 要她蹬开脚下的凳子,死就会到来,只是一瞬间,一切都会完结,苦痛和恐惧就 不再是她的事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苍天在上,把我从这个绝望的尘世带走,带到一 个还有希望的世界去。感谢你!” 她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就在她将要蹬开凳子的一刹那,她听到院门响了 一声,她下意识地停下来,睁开眼向门外望去。 一只小猫从院门的缝里钻了进来,噌地窜到屋门前,站了下来。它浑身发抖, 仰着小脑袋瞪着眼睛望着站在凳子上的林玉。 林玉心里一惊,望着突然而至的小猫,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地预感:它是从 哪儿来的,是上天派它来的吗?难道是上天不忍心让我死,特地让它来阻止我? 对,一定是! “喵”……小猫朝她叫了起来。 在林玉听来那叫声分明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召唤,召唤她的灵魂,召唤她的意 念,召唤她的力量。她不能不相信,她不能不服从,因为那太令人敬畏,太令人 不可思议。在它面前,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林玉忙把绳套从脖子上拿开,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她伏下身抱起小猫,用手轻轻抚去它身上的雪,摸着它的小脑袋。小猫乖乖 地缩在她的怀里,浑身还在发抖,她心底油然升出一种柔情。望着和自己一样可 怜无助的小猫,林玉的心里一酸。 她抬头望了一眼还在房梁上晃动的绳子,那种企图自杀和近乎绝望的念头在 一瞬间消失了,而一种冷漠的复仇的心理也在一瞬间扎根在了心底。 她为什么要死,就算她死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因为她的死有丝毫 的改变,更不会因此而洗清她身上的污点,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而她却死了。 不,她不能死,她一定要见到刘海,她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那也 太便宜这些混蛋男人了。 林玉咬了咬牙,放下手里的小猫,走进里屋。 是啊,她连死都不怕,她还怕什么? 收拾好东西,林玉躺在床上不再想任何事,心里很平静地等待着天亮。 清晨,雪还在下。 从林玉的家门到镇上的小路,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