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 二十世纪的最后那年夏天,在九河市西区看守所的监室里,当王向东冲一个 偷了他烟屁的家伙咆哮的瞬间,父亲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晃过——父亲留给他很 多“家训”,刚才那句就是记忆深刻的一条,还有一些,比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 什么一类,似乎老套了些,王向东是绝少引用的。 父亲并没读过什么书,但父亲的爷爷是个私塾先生,后来家道转折,渐至无 产,书香气多少总还遗留了些,父亲说小时候还有幸翻过蒙学十篇呢,虽然王向 东觉得自己家的所谓书香不过是千年棺盖下的腐气,父亲却常以为荣,越到晚年, 越是喜欢追忆那个王向东从没见过的先人,惬意地说:王家先前也是个读书人家 呢。 可惜到王向东这一辈,读书人家的遗风可以说完全糟蹋掉了,而且大有愈演 愈烈之势。10年前,父亲去世时,王向东30岁,儿子刚上幼儿园,现在,儿子已 经高过他的鼻子尖儿,有一米七几的个子了,象他一样黑而健壮。在他被刑拘后, 早已厌倦学业的儿子脱了钩的鱼儿一般闯出了校门,说出五颜六色来也不去念书 了,估计这时候正整天在街上晃荡吧,泡网吧或者挂小女,象出了笼子的雀儿, 王向东身在铁窗,已经控制不了外面的局势了。 想到儿子,王向东的心软了一下,郁闷地踹了一脚面前的偷烟贼:“滚!” 那个有些猥琐的中年瘦子忙不迭闪上了紧邻马桶的铺板,马戏团里的猴子般团坐 下去。坐在前铺的一个胖老头笨拙地挪了下宽阔的屁股,近身递上一支烟,笑道 :“老三,甭跟这些怪鸟制气,你也快开庭了,还是养足了精神准备打官司吧。” “妈的,说什么也不能再进山了。”王向东就着胖老头的火点上烟,把高大 的身子向被罗上靠去,眨巴着眼望着高高的屋顶,长出了一口气说;“得给儿子 顾前程了,我都冒四张的人了,嘿嘿,四十岁的人啊,除了你们这些贪污犯,谁 还往监狱里扎?俗话说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将来寻死路,唉,在里面耗不 起啦,自己这把烂骨头倒没啥,耽误了儿子,老弟这辈子可就彻底挂单啦,将来 到了那边,我家老爷子非打碎我脑袋不可!”胖老头谄媚般笑着,刚想说什么, 看王向东已经掐了烟闭上眼,也就讪讪地把目光转到别处。 监舍的灯泡瓦数很小,又悬得高,十几平米的房间象个昏黄的闷葫芦,房间 里有十来个人,都散坐在铺板上,或悄声聊天,或闷头抽烟,死气沉沉的,一个 破电扇在头顶吱嘎地转着——使人联想到嘴里嚼了炉灰渣滓的响动——把闷葫芦 里怪异的温突突的气味来回搅荡着,愈加郁闷。胖老头知道,大家都等着睡觉铃 呢。 王向东突然冒了一句:“领导,五九年你做啥呢?” “五九?”胖老头有些困惑地转过头去,王向东的眼睛还闭着呢。胖老头想 了想,笑道:“跟全国人民一样,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加上比着谁禁饿呗。咋啦?” 王向东睁开眼嗤笑了一声,又倦倦地闭上道:“那年我刚出生,妈的,谁选的好 时候?偏赶上个自然灾害。”说完,自己先疲倦地笑了:能是谁选的时候? 胖老头振作一下,努力伸着短粗的脖子,象透露绝密情报般扁着嗓子低声道 :“什么自然灾害?三分天灾七成人祸啊。”王向东哼一声,没接茬儿,脑袋向 一旁偏了偏,胖老头咽了口唾沫,无趣地晃了下头,也仰倒在铺板上。正对着他 眼睛的前方,贴着一张胖小子的照片,那是王向东的儿子,胖老头的目光不由得 向下溜去,王向东穿着三角裤,哈巴着毛茸茸的大腿好象睡死了一般,他的腿上 刺着两个字:家辉。王向东的儿子叫家辉。胖老头听他念叨过,说这个名字是他 初次劳教时刺上的,那时他就发誓再也不回来了,那年王家辉6 岁。 胖老头叹了口气,把脸转过来,心里有些闷,6 岁啊,他的孙子今年也刚好 6 岁,很顽皮,也象王向东的儿子一样胖乎乎的。可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心思一动,不由得鼻子先酸了一下,赶紧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把眼睛闭上了。 王向东的嘴角忽然翕动了一下,象在笑。 他又想起了父亲,那个倔强又暴躁的老头儿曾经教育他要有志气,人争一口 气,佛争一柱香,呵,要不是为了一口气,他又怎么会在这里?王向东苦笑着, 把一条腿向起蜷了蜷,大腿根部的肉包子又有些涨痛起来,八年前,也是因为一 口气,几个哥们儿把他捅了,当时没有缝合好,留了个肌肉开放的后遗症,岁数 越大,“开放”得越厉害了,仿佛有场阴谋在他的人皮下面酝酿着,偶尔一有动 作,就牵扯得疼痛。他正核计着要不要重新去做手术,就进了看守所。 命,王向东觉得这就是命,象他爹王老成说的:人算不如天算。可王老成一 方面说人不能跟命争,有时候又气急败坏地教训他: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所 以他慢慢就不完全相信自己的爹,他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从来没有正面 反抗过老爷子自相矛盾的权威。 * 王向东一向标榜自己的记忆力,不论是老爷子撒手西去前恨恨又期待的眼神, 还是儿子从他手里接过避孕套时诡秘的笑容,或者那些在他生命里重要过以及昙 花一现的女人们,那些捧他、帮他、陷害他、利用他也被他利用的形形色色的所 谓朋友,他只要愿意去想,那些细节总能象鱼鳞样清晰地排列在眼前。可对于童 年的事情,他却怎么也回忆不具体了,脑子里除了九河西区那一片低矮破败的平 房和逼仄肮脏的胡同外,再没有具体的影象,甚至许多人津津乐道的儿童游戏, 对他也仿佛遥远,对于某些东西,王向东的记忆触角就象肥胖者的手臂,狠着劲 也够不到脚尖了。 他对往事的记忆是从上小学那一天才开始清晰的,那时候他就在如今的九河 师专附近,不过原来的平房区已经拆迁,现在耸立着一栋豪华写字楼,和他没有 丝毫关系了,虽然他也曾经在那里有过自己的一间豪华办公室,意大利真皮转椅, 黑色钢琴漆的老板台上立着气派的砖头式大哥大,蛮气派的,后来想起,似乎只 少了一个妖冶的秘书,回忆时算个缺憾。 现在的九河师专的前身,只是两所连在一处的学校,一所小学,一所完中, 王向东所有关于学生年代的记忆,也都是从那里开始和结束的。 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栋阴暗的筒子楼,他的不少同学就住在筒子楼里,筒 子楼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整天都是结帮来结帮去,即使顺路,也不 屑跟平房区的孩子一起走,平房区的孩子单有自己的队伍,谁也说不清这种可笑 的地域观念和等级意识是怎样形成的,或许真的就是人以群居吧。 王向东开始不跟任何一支队伍走,他的两个姐姐都在那所学校里读书,大姐 已经上高中了,二姐只比他高两个年级,王向东就是她们的跟屁虫。他是家里的 宝贝,他的两个姐姐责无旁贷地要好好看护着他。 升入二年级的时候,王向东开始觉醒,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男人,怎么 能天天跟在两个女孩子屁股后面?一直很听话的王向东开始背叛家庭,寻找自己 的队伍去了,平房区的孩子们不需要任何仪式就接纳了他,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 里,那种得意的感觉至尽记忆犹新。但他不太记得自己上学时是不是拿过奖状和 小红花了,应该是拿过吧,好象人人有份的。 当他背着松垮垮的绿挎包在平房区和筒子楼之间穿梭的时候,“文化大革命” 的澎湃浪潮已经全面席卷到九河,1966年学校教育就中断了,学生集体闹革命, 从胡同口一直到学校的墙壁,都贴满了一层层的标语和大字报,整个城市成了一 个火拼后的伤员,被蹩脚又性急的护士潦草包扎起来,显得丰富臃肿又杂乱凄惶。 虽然他上学时已经开始恢复中小学秩序,学校还是断断续续地停课,因为经 常要开会批斗老师。他的班主任,一个姓孔的老太太就给“革委会”的人揪上台 去好几次,他觉得那个老太太还算不错,挺和蔼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反对毛主席 的阴谋家,牛鬼蛇神啊,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开完了批斗会,她还继续给孩 子们讲算术,王向东觉得她根本没有资格了,可他不能不在课堂上坐着,一副愤 愤又无奈的样子。他爱毛主席,因为他老子和老娘都这样教育他,说如果没有毛 主席,就不会有他王老三,具体的原因他就不清楚了,但从父亲有些惬意的笑容 里,他窥测出毛主席对他王老三的出生肯定起过什么微妙的作用。 父母一直叫他“老三”,直到他结婚生子,还这样叫着,弄得儿子也喊他 “老三爸爸”,好象那孩子有好几个爹似的。 他戴上红领巾宣誓加入少先队后没几天,大姐王慕清随着“上山下乡”的队 伍离开城市,仰着向日葵花一般光荣灿烂的脸庞,到他父亲的老家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去了,一起走的还有丰子杰的二哥,不过他去的是另一个人民公社。他们 那一批知识青年,后来被叫做“老三届”,王老三总喜欢解释自己这个老三和 “他们”那个老三不一样——“王老三”只是“老三届”的弟弟。 给大姐送行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大姐和他并非一母所生,大姐的生母是在老 家病死的。父亲解放前就来九河谋生,成了红旗轧钢厂的工人后才娶了王向东的 母亲林芷惠,他们共同制造了二女儿慕超和宝贝蛋王老三。林芷惠比王老成小十 岁,很漂亮,漂亮得和周围那些邻居很不相衬,后来王向东才慢慢明白那叫气质, 那叫高贵。 突然有一天,他就知道了驯顺美丽的母亲为啥会嫁给黑铁塔般的父亲了,而 从那一天开始,父亲王老成脸上惬意的笑容也突然消失,因为他的老婆开始在单 位被揪斗——王向东的姥爷是个小资本家——王向东从没见过姥爷,甚至没问过 自己是不是也该有个姥爷的问题,可那天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姥爷,而且居 然是个资本家,政府没收了他的财产,他还不服气,老早就自绝于人民了,他的 女儿林芷惠也被塞进“红轧”扫卫生。王老成当初娶这个资本家女儿,一面是看 她可怜,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的漂亮,所谓大抵选她肌骨好、不擦红粉也风流, 这才果断地收编了她,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感谢毛主席的一个原因。多年的家庭生 活里,他感觉老婆早已经被他这个工人阶级给改造过来了,吃苦耐劳地相夫教子, 他很满足,可他们还是突然挖掘到了她,他说这就是命,人不跟命争,不过王老 成告诉老婆:“不用怕,有我呢!”——多少年来,这六个字一直铭刻在王向东 的心里,他把这当成老爷子的名言记在心里,并且很多次把它当成自己的话脱口 而出,他觉得这六个字包涵着万丈豪情,有了这豪情,就可以塑造一个真正的男 人,甚至一个英雄——不论面前是什么艰难困苦什么刀山火海阴谋诡计,只要有 一个人能站出来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说一句:“不用怕、有我呢”,所有人就有 了希望也有了力量。多年以前,当王老成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到他 在儿子心目中猛然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王向东没见过母亲被批斗的场面,甚至这个消息被封锁得很好,连街坊邻居 都一直被蒙蔽着。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向学校里被批斗的老太太砍过一块砖头, 他发现老太太的身上恍惚就有母亲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在背地里活得压抑而猥琐, 他一直担心他的身份被揭穿,他知道那样的话,他就会一下子失去很多朋友,因 为他成了他们的敌人,他开始明白当骡子当马可不是自己说了算了,有美好愿望 也不行,关键还看上一代的血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所以父亲是 他的骄傲,而母亲又使他感觉压抑,甚至默默的耻辱。 父亲从单位回来说:这社会乱了,朋友互相残杀,连儿子都不认爹妈啦。 王向东就说;“老爸你放心,到多晚我都认你这个爹。” 王老成吧嗒一口旱烟说:好儿子,只有咱老百姓家才生得出这样磁石的娃, 千经万典,孝义为先,好! 好儿子,好儿子,王向东记得太清楚啦,那是他老子唯一一次这样称呼他, 不象他,整天把“好儿子”挂在嘴边,弄得儿子都以为这仨字是爸爸给他起的绰 号了。王向东每次教训儿子,都会提到老爷子,他觉得那些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如 果加上“你爷爷说过”几个字,就一下子有了力度。他这样说其实是有些心虚的, 他担心以自己为榜样恐怕震慑不了儿子,儿子和他的感情,与他和老爷子的感情 已经很不相同,儿子根本不怕他,一家人早把家辉给宠坏了。家辉已经不能理解 他王老三那一代人的经历,更不用说理解他爷爷那一代,王向东给他说起文化大 革命,他眼里总是充满了渴望,恨不能早生二十年的样子:“那时候多热闹啊, 太刺激啦!”王向东说,要是你老爸被批斗了,你跟我决裂不?王家辉不假思索 地说:“谁敢整治你?我碎了杂种的!我才不管那套,我就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 谁好。”王向东笑脸开放地起立道:“真他妈是我好儿子!”王向东觉得自己的 教育基本还算成功。 当年,王老成也是这么教育他的,王老成说不管这社会怎么乱,不管别人怎 么撩蹦,自己这心里得亮堂着,什么叫好人?谁也说不清了,你就记住一点:人 心换人心,受人点水,报人涌泉,朋友、父母都是一个理儿,谁对咱好,咱就得 塌实地记着,想着报答人家,就算这人成千夫指万人恨了,咱也得先报了恩再吐 唾沫,咱是老百姓,就说老百姓的理儿,老王家的人从来都行得正走得端,甭跟 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掺乎,人渣,全是人渣! 人渣——王向东睁开眼,扫视了一遭监舍里的人,嗤地轻笑了一声:全他妈 是人渣,连我一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