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帽及其他 王老成眼睛一瞪,老三就不敢再提下乡的事儿了,当然他跟米彩儿的约定更 没敢泄露半字,恍惚知情的只有丰子杰——王向东憋不住屁,觉得这么精彩的故 事没人来分享实在是个缺陷,而且他还得求丰子杰给他偷化妆品。米彩儿说自己 再也不抹化妆品了,王向东不答应,他喜欢把化妆品盒塞进她手里时的感觉,他 也不希望她因为家里出了问题就过得没有以前快乐,而且,他也喜欢在诡秘约会 时闻她的脸她的唇,化妆品的交易使他有更多的理由和机会亲近米彩儿。 社会和学校还是连续地混乱,王向东享受着这种混乱,以及由混乱带来的自 由和放纵,日子过得五颜六色有滋有味,米彩儿就是他生活里最美妙的节目。 有一天丰子杰不忿地说:“老三,抓机会我也得上一回米彩儿,我也喜欢小 资产阶级情调的女孩儿。”王向东说不行,将来我得娶她呢,朋友妻不可欺。丰 子杰说你有病吧,她可是反动派的狗崽子,资本主义的毒草啊。王向东说那我就 慢慢改造她,反正你不能打她的主意。 “好吧,真没劲,以后你也甭惦记我姐姐的万紫千红了。”丰子杰说完又笑, 搂着王向东的肩膀说;“操,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才不会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 不过你也小心点儿,别中了阶级敌人的美人计。”王向东想了想,认真地说: “不象,我看米彩儿不象女特务,女特务都烫发啊。” 时间不长,大姐王慕清回了趟家,除了给三弟捎了几本“红宝书”,就只带 回两汪子眼泪,说呆得久了,就发现农村根本没有宣传的那么美好,连电都没有, 蚊子臭虫的怕什么有什么,住的差,也吃不饱,大半夜的村里还敲锣打鼓接最高 指示,弄得连个安稳觉都混不上。林芷惠摩挲着女儿粗糙的双手,也眼泪汪汪的, 一口一个“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啊”,王老成先是叹气,后又鼓励闺女要有排除 万难的精神,归根到底一句话:“别人家的孩子能坚持,我王老成的闺女就绝不 会当逃兵!” 送走生离死别般的大姐,王向东打消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又开始和丰子杰 他们混课游街,满处找乐子,偶尔会结帮去打架,丰子杰以他的心黑手辣逐渐闻 名,王向东虽然有的是力气和热情,却时刻要提防着被人告状,王老成的鞋底子 可不是好消受的,所以在外面的表现也就难免拘谨。 跟他们凑帮的,有个叫大罗的孩子,憨头憨脑,鼻子下面经年累月挂着鼻涕 泡,俩袖管也总是亮晶晶硬邦邦的,平时冲女孩子吹口哨、跑步抢军帽的勾当就 都交给他了,大罗很义气,抢了军帽总是先给其他弟兄戴,吹口哨时挨了骂也不 推卸责任,就在人堆里红头涨脸地背着黑锅傻笑。王向东是第二批混上有军帽戴 的,当时精神就抖擞起来,但他还不能跟丰子杰比,丰子杰还有一条洗得发白的 草绿色军裤,屁股上补着两片桃形补丁。 接着,可能王向东至死也不会忘记他兴冲冲戴着绿帽子回家的那个夜晚。 “革命军人一定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向东一路唱着,气宇轩 昂地进了屋,电灯懒洋洋亮着,母亲正就着灯光补衣服,房间里弥漫着一片烟气。 “呦喝,三儿今天够精神啊。”王老成把烟屁落到脚下一碾,眉毛就皱巴起 来了:“哪来的?” 王向东感觉良好地正了正帽檐,目光炯炯地汇报:“大罗给的。”母亲先抬 起头笑道:“大罗啊,他哪里来的军帽?”王向东说管他呢,给我就要呗。 正躺在铺角看书的二姐撇了下嘴揭发:“他撒谎呢,肯定是抢人家的,我听 丰子杰的姐姐说了,他们净撺掇大罗干坏事,上礼拜还偷看过人家刘婶洗澡哪, 回头叫刘婶给追家里一通好骂,嘿嘿。” 王向东刚要分辨,王老成先急了,一拍桌子道:“有你没?” “没有!绝对没有我!”王向东横起脖子喊着,又下意识扶了扶军帽,好象 那顶绿帽子能代表自己的清白。 王老成一伸手:“拿来,帽子!” “干什么?”王向东警惕地后退半步,脚指头在条绒布鞋里紧张地抓挠着, 随时准备逃跑。 王老成瞪着眼:“拿来!”林芷惠小声说:“他爸,先给他讲道理,别楞呵 呵地吓着孩子。” 王老成怒道:“你看他象怕的么?他胆儿肥了啊,打家劫舍啊!再不加强管 理他就成地痞啦——老三,听见了没有,帽子拿来!你不配戴。” 王向东不服气地嘟囔着:“我怎么不配戴了?” “还犟嘴?革命军人有你这样的吗?你这叫土匪!” “我又没去抢。” “喝!你还有理啦!古人连名字不好听的泉水都不喝,宁肯渴死!你倒戴抢 来的帽子!我看孔老二都比你强!丢人显眼的东西!还不把帽子拿过来?!”王 老成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一家人都怕他,他一发火,二女儿慕超眨巴着眼也不敢 插言了,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告弟弟的状,原来还想趁火打劫地揭发关于老三和米 彩儿的暧昧传言,这下也打住了念头。林芷惠则赶紧起身;“三儿啊,今天咋这 么倔?快把帽子给你爸。”说着来摘儿子的军帽,王向东一把抓紧帽子,说什么 也不撒手,混顶军帽容易吗? 王老成一步跨过去,劈手夺过帽子,猛一叫力,喀嚓一声,绿军帽就给撕成 了屁帘子,那一把,正好比撕扯了王向东的心肝,他惨叫着扑过去抢夺,王老成 一抡胳膊,把儿子甩到门上,又把军帽朝地上一摔,额头上青筋暴突,大脚丫子 连扁下去:“我叫你臭美!我叫你抢!” 王向东红了眼,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冲过去,趴在地上从父亲的脚下抢救军帽, 冷不丁被正在气头上的王老成一脚踢了个滚儿,还没爬起来,王老成已经抄起笤 帚打下来,啪,啪!王向东的屁股连叫了两声,疼得他也顾不得军帽了,一溜烟 逃出门口,王老成在里面喊:“滚蛋!不反思彻底了别进这个家!” 王向东义愤填膺啊,当即跳着脚叫嚣:“王老成——我跟你决裂,划清界限!” 说完,马上向胡同深处跑去,因为王老成咆哮着追了出来。街坊邻居也出来几个 脑袋,纷纷说:“老成啊,又咋呼什么哪,不就一破军帽嘛。” 王向东在墙旮旯坐了十几分钟,看看灰蒙蒙的天,揉揉屁股,去了丰子杰家, 丰子杰的妈待他比亲儿子还好,他知道去了那里比在自己家里舒服。果然,丰娘 一看老三那副倒霉德行,立刻就骂开了王老成,说他是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断子 绝孙的玩意,王向东在旁听得很舒坦。“——三儿,以后不回家啦,就给我当儿 子!”丰娘是个泼辣的,棉纺厂的生产组长,在住家这一片地界也是说话有音的 主儿,著名的护犊子,混横不讲理。 丰子杰的爸爸嘟囔道:“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不省事。”说着出了门,去知会 王老成一声,免得他一家子挂念。 转过天来,大老早的,林芷惠就跑过来看儿子,顺手塞给他一顶军帽,王向 东看了一眼,气愤地说:“缝得再好,也看得出印儿来!我不要!”林芷惠哄道 :“妈费了一晚上劲,实在不能缝得再好了,赶明儿叫你爸给你买个新的。” “我没有爸爸,我也不要他的帽子!” “别胡说。你爸打你也是恨铁不成钢,他自己也心疼呢,放学以后抓紧回家 啊,别叫我们担心。”林芷惠摸了把儿子的头,给他把军帽戴好,谢了丰娘,赶 紧回去和王老成一起到单位去了。 喝了碗稀粥,王向东跟丰子杰背上书包出了门,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把缝补 好的军帽戴上了,有总比没有好。丰子杰安慰他,说出不了三天,包准给他再弄 顶新的来。 米彩儿在筒子楼下面站着,远远看他们过来,先乐,丰子杰说:“我越看这 米彩儿越象糖衣炮弹。”王向东说我就喜欢她向我开炮。 到跟前,米彩儿说:“今天上午可能又没课。” “咋啦?” 米彩儿望望楼上,小声汇报:“昨天韩老师的家给抄了,弄不好,今天学校 要开批斗会呢,何迁他们几个正满楼筒子贴大字报哪。” “嘿,他倒他妈积极!韩老头咋了?反动来着?”丰子杰追问。米彩儿红了 下脸,看王向东,王向东鼓励她尽管说,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韩老师跟楼里 的人聊天,说文化大革命弄得太过火了,他还说列宁说过,只有死人和婴儿不会 犯错误,那毛主席不是也得犯错误吗?” “操!”丰子杰怒道:“这不是反动派是什么?斗老家伙,走,我们也赶紧 去写大字报,别光看时迁他们抢阳光啊。” 王向东一边跟着走,一边问:“米彩儿,你怎么知道的?” “何迁啊,何迁他们都给写出来了,听说,还是何迁揭发的韩老师呢。” 王老三懊恼道:“这下不是叫他立了功吗?” 丰子杰说:“他甭想反攻倒算,群众的眼睛都亮着呢,他再怎么伪装,再怎 么积极表现,都掩盖不住他特务家庭的出身!他的血永远和无产阶级流不到一块 儿来。”米彩儿看王向东一眼,咬着嘴唇没出声,王向东的心里也忽悠了一下, 觉得丰子杰这话太深刻了,一下子给他触及到灵魂的隐秘处了。 到了学校,果然要开斗争会,学生们都很兴奋,在校园里串来串去地咋呼, 王向东拉上米彩儿,抓紧找笔墨跟丰子杰等人写大字报,想来想去,忽然觉得韩 老师居然是个很不错的人,教学幽默,精神抖擞,平时对学生也是体贴关怀,就 快称得上无微不至了,王向东苦恼地说:“这没法批啊,咱总不能跟时迁他们写 一样吧?”还是丰子杰有经验,当时就说;“他对学生越好,就说明他居心越是 险恶,就说明他隐藏得越深,毛主席都说了,这种不拿枪的阶级敌人更可怕。” 王向东正对自己的觉悟有些惭愧,米彩儿犹豫道:“你们说韩老师会不会给 抓起来啊?”在这之前,学校已经逮捕了两个老师一个学生,都是因为散步反动 言论,被打成了右派,送到劳改农场了。 丰子杰不满地批评道:“你怎么还同情反动派啊?要不是看老三的面子,我 连你一块儿揭发。”米彩儿立刻吓红了脸,鸟一样退缩在王向东旁边,不敢发表 意见了。思路逐渐开阔起来的丰子杰,开始奋笔疾书。王向东说:“千万别忘了 签上我的名字,还有米彩儿的。”丰子杰说:“李爱国、大罗他们都得签上,不 怕人多!” 米彩儿看一眼王向东,放心地笑了,能被批准跟工人阶级的孩子站在一条路 线上,叫她塌实了好多。 刚贴好大字报,筒子楼的学生喊着口号进了学校,直接就奔办公室去揪韩老 师了,丰子杰一看,折腾了半天也没抢在他们头里,不觉恨恨地说:“回去我们 开始找材料,下一步就进攻筒子楼,筒子楼是资产阶级的据点!”大罗在旁边跳 着脚支持。王向东安慰有些不安的米彩儿说:“不用怕,到时候你是内应,算我 们的人。”然后他们开始核计,说至少要给时迁挂上三块牌子:小特务、阴谋家, 还有就是林彪反党集团的孝子贤孙,要用铁牌子,下面再拴上几块砖头,白帽子 要做那种至少一米高的。 提起白帽子,王向东就想笑,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看见被游街的人顶 个硕大的尖筒帽子,很好玩儿,回家就拿报纸糊了一个,罩在头上兴奋地招摇, 结果被王老成一顿好骂,说要学那唱戏的做官儿的,甭学那拉巴巴橛子做尖儿的。 王家虽然有旧私塾的老底子,毕竟荒废了,王老成该不会知道当年有个叫屈原的 能人,就以戴着“冠切云之崔巍”的高帽子为无上光荣呢,可惜高帽子这样的好 东西被中国人逐步改造得扑朔迷离起来,都是糟蹋传统的能手。 围攻筒子楼的计划设计得越来越严谨丰富了,三天后,王向东被丰娘护卫着 回了趟家,按着头跟王老成认了个错,王老成从铺头拿起个绿军帽,掸掸上面并 不存在的尘土,有板有眼地说:“小子,人,不管穷富贵贱,活着就得有志气。 记住了,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缺什么跟老子说,再给我外头胡搞去,我就 真不叫你进这个家门啦。”丰娘挥挥手道:“行啦老成,你也太死硬,人非圣贤, 谁能没错?孩子小鸡鸡还没毛儿呢,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二十多年后,王向东想起那军帽来,还要感慨不断,说日子久了,尤其是当 了别人的爹以后,才慢慢体会出父亲对孩子的感情,唉。 王向东的旧军帽藏在丰家了,但爸爸能给他弄来个新军帽,又实在意外,当 时他心里的恨怨一下子就烟消了,戴上军帽的时候居然有些羞愧和扭捏起来。他 想,那个旧帽子就给大罗吧,这样,队伍就更象个样子了。 在家里吃了午饭,耗到父母都上班去,王向东赶紧一通搜索,终于找到父亲 的武装带,囫囵系上就跑了出去,他这次回家,为的就是这件事。明天,平房区 的三十几个孩子就要对筒子楼发起进攻了,而且很多孩子都准备了红布条,计划 到时候系在胳膊上当标志的,丰子杰说了,平房区的红卫兵不是不带我们闹革命 吗?我们就自己组织起来,踢开绊脚石,自己闹革命!我们的组织就叫“永向党 战斗队”。 这一天,是1976年的7 月底。还没等“永向党”开始行动,筒子楼就塌陷了, 因为夜里发生了大地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