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一家欢一家愁 棉麻厂的集体婚礼搞得很热闹,新娘子都比着穿红,一个个象刚从油漆桶里 捞出来的,十对新人百年好和,轰轰烈烈。不少职工都把国家限量供应的奶糖和 花生瓜子奉献出来[ 注1],领导讲话的时候下面就一片劈卜的响乱。厂子也卖了 力气,还请了电视台的同志来录象,当晚就给播放了,作为一个移风易俗的新气 象来宣传。可惜王向东没看到。听陈永红说,电视里还有一个他的特写镜头,笑 得特傻特幸福,满脸向往新生活的阳光,后来想起来,王向东还悔恨那时候家里 没有录象机,连个纪念也没留下,可能以后再也没有那种傻而阳光的笑容了。 电视里播放集体婚礼新闻的时候,王向东正在饭店请客,摆了八桌,有厂领 导,工友,街坊邻居,还有在滨江道做生意的几个脸熟的,大扁嘴林虎当然也叫 到了,还慷慨地随了二十块钱的份子,算是大手笔了。 本来陈永红不同意再请客,她说这样一来集体婚礼的意义就丧失了,王向东 说你还把那棒槌当真(针)呀?咱就是响应一下号召罢了,谁跟他们“集体”去? 过日子能搞群居吗?而且厂里这些人不请,也过不了关,至少毛厂长还给咱解决 了一张彩电票呢,让人家白奉献,咱比谁牙齐是咋的?请。 王向东玩够了排场,晚上喝得烂醉,被邻居架了回去,王老成忍不住低声咒 骂。瘦猴等人红着眼,歪拉着身子追来本来想闹洞房的,看王向东进了屋就平拍 在床上,也没了情绪,只跟陈永红胡乱玩笑了几句,就都撤了,咋呼得满胡同以 为是闹贼了。 林芷惠看新娘子手足无措又满脸恼恼的样子,只好进来帮他一起伺候王向东, 折腾到后半夜,王向东才慢慢明白自己是新郎官,一下酒也醒了大半,连喝了两 杯红塘茶水,洗了把脸,精神振作许多。回屋招呼老妈去睡,自己扶着门框笑呵 呵看着陈永红,陈永红垂了头紧抿着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破口笑道:“你要 干啥?” 王向东一步跨过去,坐在她边上,笑道:“能干啥,老婆?” 陈永红热了脸,斜他一眼:“什么老婆老婆的,难听死了。”然后嗔怪地问 :“酒醒了?” “喝太多了,这帮小子不怀好心啊,让我关键时刻掉链子。” “可不是嘛,再折腾会儿,天都亮了。” “就是,差点耽误正事,嘿嘿。”王向东回手摩挲一把被子,赞叹道:“还 挺软和,你不困?” “不困。” “共青团员怎么撒谎呢?”王向东忍无可忍了,笑着一拥陈永红:“快睡吧,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陈永红顺势倒下,马上又挣扎起来,看一眼外屋门,红了脸轻笑道:“你怎 么这么流氓?” “流氓的还在后头呢。”王向东已经急了,就要下手,陈永红赶紧先关了灯, 黑暗里看见外面的灯也已经灭了。 陈永红紧推了王向东一把:“你塌实睡吧,我妈说了,男人喝了酒不能乱碰, 怕影响孩子。” “嘛?!”王向东大叫起来,“你都有了孩子啦?”外屋王老成他们的床立 刻嘎吱地尖叫了一声。 陈永红摸黑拧了他一把,压低了声音怒道:“你胡喊什么?你妈没教你?” 嘀咕着说了半晌,王向东才乐了起来,原来新郎是不该喝酒的,下一代重要 啊。先亲了一回新娘子,王向东才笑道:“早有准备,居委会发了雨衣啦。” “啥雨衣?” “你妈没教你?” 王向东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通,又爬回床上去,附在陈永红耳朵边解释了一句, 陈永红立刻咯咯地笑起来。 外间屋,床铺又嘎吱了一下,林芷惠长出一口气道:“没事了,睡吧。”王 老成“恩”一下,轻声嘟囔道:“明天得修修床脚了。” / 自打陈永红进了王家的门,王老成和林芷惠的嘴就没怎么合上过,美的。 陈永红工作忙,在家里下厨做饭的机会不多,林芷惠毫不挑剔,每天都把几 口人的饭伺候得好好的。陈永红回来了,左一声爸右一声妈叫得亲热,说出话来 也都是体贴人的,两个老人没有不知足的道理。 倒是王向东渐渐地被孤立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行动坐卧都不入陈永红的眼, 王老成也顺着媳妇的嘴数落他,说他没规矩,哪有进了门就哈巴床上看电视的? 而且,陈永红跟他一亲密接触,发现他居然经常旷工,就更少不了给他上思想课, 王老成林芷惠也帮腔批判儿子,支持儿媳妇管教他。 林芷惠说:“以前放纵你惯了,现在永红来了,你也该收收心了,别总把自 己当小孩子。” 王向东说我又没胡跑乱颠去,不是有正经买卖嘛,我不捞点儿外快,咱家凭 什么大彩电看着? 陈永红说我不爱钱,只要你塌实地工作,就好。买卖可以做,业余时间谁都 可以有点儿个人爱好嘛,做买卖又不是低级趣味,我不反对,但不能耽误工作啊。 王向东说左右理都叫你一个人占了,看出是个搞政工的了。 王老成也说永红说的有道理,钱是什么好东西?没钱了社会主义还能看着你 饿死?够花就成了。 王老成不止一次地表示自己真的知足了——大女儿也大学毕业了,门廷光耀, 而且很快也要结婚,到时候,一家子里里外外全是国家职工,有稳定收入,多叫 人羡慕?偌大九河市有几家能比? 王向东不服气,说都照您这样想,社会还能进步?用报纸上批评人的说法, 那叫裹足不前。 王向东嘴上左右抵挡着,心里却觉得滋润,这样也好,一家子都团结起来帮 助他,总比婆媳不和让他受夹板气好上几层楼啊。 况且,他也挺想跟陈永红好好过日子的。他是个在感情上有“前科”的人, 总觉得不太对得起媳妇的。从米彩儿到林红霞,再到陈永红,他惊讶于女人和女 人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异,太阳地里不一样,拉了灯也不同的,从精神到肉体都 不同。总的来说,陈永红在男女间的那事上有些古板,使他略感惆怅,偶尔会怀 念从前的感受,但他不想再出什么风流事——男人和男孩是不同的,男人得讲究 点儿责任了。 家里局势已定,王向东他们在生意上却没有更大的突破,只是维持着现状, 每天有钱赚闲了有酒喝,大家也都满足着。王向东做买卖更多的是出于爱好,他 并不知道将来的社会会怎样,他只想趁年轻多赚些银子,等老了辛苦不起的时候 依旧能比别人活得潇洒。 丰子杰则一边数着钞票笑,一边也心烦,他不能跟王向东比,王向东有工职, 心里没压力,他不成。因为家庭条件以及自己被劳教过的历史,他跟李爱华的关 系至今还是暧昧着,李爱华的家里已经给她说了几次对象,她都不同意,明显地 对丰子杰还有着矛盾的感情,一时不能割舍,又下不了决心跟着他赴汤蹈火。李 爱华是个现实的女孩。 丰子杰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家里能分下房子来,那样就可以大胆地向李爱华家 里挑战了。不过,看来希望渺茫。丰娘呆的毛纺厂,有两千多职工,等房子的已 经排到下世纪了;丰子杰的父亲和大哥所在的剧团,十几年都没分过房子了,一 直说要分了要分了,后来追究起来,大部分都是职工们的梦话。 现在他倒是强占着王向东在轧钢厂的宿舍,躺在床上时,不止一次地幻想过 自己要是有这样一间宿舍多好啊,那样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搞对象结婚了。虽然王 向东说过那房子就给他结婚用了,可他知道,王家一有了新房,这宿舍就得交还 厂子了,到时候他不成了丧家犬? 所以有时候说起闲话,丰子杰最赞成党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家只有一个孩子 的话,房子就没这么紧张了。王向东说那你们家第一个被计划掉的就是你,你还 美什么美?丰子杰忧伤起来:“第一个被计划掉的应该是我二哥。”王向东就拍 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同时又暗想:丰子杰的二哥要不是被牲口棚砸死,现在 也是苦恼。 “还是得他妈有钱!”丰子杰总结出来了,“有钱就送得起礼,就能把领导 给砸蒙了,房子就到手了。” 王向东说那你好好攒钱吧,咱的钱都不乱花了,等丰娘单位分房的时候,我 帮你合伙砸她们领导去,不信砸不蒙他! 丰子杰的眼睛亮起来,似乎已经看见海市蜃楼般的房子在袅袅地飘来。 他不知道,那飘来的不是房子,而是一场改变他一生的灾难。 / [ 注1]据回忆并考证,文革后直到80年代初中期,城镇居民生活所需的许多 日常消费品依旧实行供给制,凭居民户口本和副食供应证一类按定量购买,尤其 是逢年过节,物资更是紧缺。那时候商店或者合作社的墙上都有个口号叫“发展 经济保障供给”。1984年,北京市11个副食店有了不凭本就能自由购买的豆腐, 还上了新闻呢。顺便解释一下,王向东等小生意人卖的东西,都是大路货,象紧 俏的呢子料和猪肉一类,只有在国营商店才能买到,所以有些有后门弄到大批紧 俏商品的人就能搞“投机倒把”发财了,应该算新中国最早的“官倒”现象,不 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 预告] “严打”了,丰子杰先惹了祸,秦得利也从南方跑回九河避祸。同 时,滨江道市场里也一片大乱。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