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猫,你都看到了一些什么? 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告诉我,故事的开头是什么样子? 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女儿,他们组成了 一个家庭。父亲在一所大学里教古汉语,母亲在政府机关里作秘书,女儿在一家 出版社里当美术编辑。他们相安度日,无争无吵,互尊和睦。这是一个幸福的家 庭。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后来,女儿长大了。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开始谈恋爱。 故事的结局呢? 女儿要出嫁了。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着刷房子,他们要把房子粉刷得干干净净, 漂漂亮亮,使女儿从一所干净漂亮的房子里嫁出去……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白猫,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如果你感到幸福的时候,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你感到痛苦的时候,那一 切只不过是梦幻而已。 " 我们离婚吧!" 戴茜的脚下有一个大提包,她边往里面装毛巾、牙刷、牙膏、卫生纸之类的 杂物,边平静地说。 这是在夏瓦士的书房里。因为要粉刷房间,前一天就把三个书橱挪到门厅里, 四壁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一头书籍狼藉稿纸零乱, 另一头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上画着一笔似兰草不是兰草似虾须不是虾须的东西, 墨迹未干。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上射进来,映在妻子的脸上,极其辉煌。她的脸 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说过似的。 夏瓦士并没有惊讶。 凭着夏瓦士的感觉,他也不会惊讶。他早就感觉出他与妻子之间出现了一条 隙缝,他早就等待着这条隙缝裂变下去。夏瓦士了解妻子的脾性,她平静地说出 这番话一定有来由,也必然会成为事实。 当时,夏瓦士正站在写字台前,右手执笔,想在宣纸上画一株兰草抑或画一 只虾什么的。这时候,隔壁的小邱子家便传来一阵哗哗啦啦摔碟子砸碗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厮打,接着是一阵对骂: 一个男低音:" 不过了……" 一个女高音:" 离婚……" 这些嘈杂的声音漫过阳台溜进夏瓦土的书房里,夏瓦士正右手执笔,呆呆地 望着宣纸上刚画上的那一笔,他忘记想画- 株兰草还是想画一只虾,这时,戴茜 平静地又说:" 已经起诉了。到时候,法院会下传票的……" 夏瓦士听得出妻子说这些话时,口气挺轻松,于是他心里有一种快意感,因 为他很早以前等待的那种结局,已经开始向他逼近,他长期追悔的那种东西,已 经开始向他围剿。他的眼前有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乱飞舞:苹果绿色的窗帘,窗 帘上的渍痕,厕所里的诗歌,脖颈上挂着的大牌子…… 当初,大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时,他就有了一种预感,他预感到从苹果绿窗 帘上所演绎下来的一系列故事,将会影响他一生,使他的人生道路走向悲惨的结 局。 大牌子从他的脖子上摘去后,他曾心安理得地生活过不少时候,由于预感久 久没有得到证实,他那种忡忡不安的心情也曾一度趋向平静,没想到十几年后, 那久久没有得到证实的预感终于成为事实。 前一阶段,学校里恢复了终止二十多年的职称评定工作。夏瓦士私度,与其 他同仁们相比,自己的教研成绩也算是辉煌,再加上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副教授, 这次评教授职称,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他胸有成竹地填完各类表格,便满怀信 心地等待着。初评下来后,夏瓦士听到消息说,有人在初评会上揭他的老底,讥 诮他为" 厕所文化" 做出过贡献。夏瓦士听到这消息后,并没有恼火,心中只不 过有些隐隐的悲凉和追悔。终评工作结束后,职称评委会主任微笑地拍着他的肩 头说:" 夏老,这一次名额有限,你是不是再等下一次呀!" 夏瓦士心中一惊。他惊愕的不是自己没有评上教授,而是有人称他为" 夏老 " 了,蓦地,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发斑白起来,也觉得自己一下子老态龙钟了。 他惴惴地问:" 是不是因为那首诗?" " 看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什么朝代的事呀! 再说,我也不会相信你写 过那样的诗歌嘛!" 评委会主任轻松地说。 " 我确实写过……" 夏瓦士悔恨地说。 " 哦哦,就算你写过,也算不了什么大错,丝毫影响不了你评教授职称,这 次主要是名额有限嘛?" 评委会主任微笑着开导着夏瓦士,然后,拍拍他的肩头,握握他的手。 夏瓦士习惯了逆来顺受,多少年来,他在生活的漩涡里挣扎,并常常超越自 我。当时,夏瓦士沉静地把手里的毛笔架在笔架上,搓一下手,认真地把那幅或 画兰草或画虾类的宣纸审视一番,然后又把他所积蓄的一得阁墨汁全部找出来, 汩汩地灌进一只大碗里。倒墨汁的时候他很谨慎,竭力不让一滴墨汁溅出碗外。 《天演论》的作者赫胥黎的孙子阿道斯·赫胥黎曾经在《美丽新世界》这部 书的前言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长久的追悔,是最可厌的一种情绪,这是所有的 道德家都同意的。如果你犯了错,就忏悔、努力改正,争取下回做好就是了。绝 对不要沉溺在自己的错失里。在污泥中打滚可不是最好的净身办法。" 好几年之前,夏瓦士就读过阿道斯·赫胥黎的这段关于追悔的论述,那时, 他正在长久的追悔里不能自拔,当他读到赫胥黎这段话时,顿时耳目一新,他便 试图走出自己的过失,试图忘记那天下午他带着他的女学生,参观他的新居时所 发生的事情,没过多长时间,他发现他并没有成功。他明明知道在污泥中打滚不 是最好的净身办法,但却不能自已地要在污泥里滚爬。 原因就是戴茜越来越勤快地洗窗帘。戴茜又买来几丈苹果绿色的窗帘布,做 成一套备用的窗帘。每个星期天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旧窗帘摘下来, 堆在一旁待洗,把备用的窗帘挂上,渐渐地,星期天换窗帘成了戴茜的规律。后 来,戴茜自己掏钱,为办公室也买来一套备用窗帘,只是她把换窗帘的时间稍微 改了一下,改在每个周末的下班之后。戴茜的这一洁癖,把夏瓦士折磨得神魂颠 倒。 那时候,人们脸上的微笑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在痛苦与烦恼中,发现还有一 张花似的脸微笑地向着他。记不得从何时开始,王丽霞来他家串门次数频繁起来。 她每次来,总是在夏瓦士的书房里坐一会儿,脸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夏瓦士初见她的微笑的时候,就感到亲切,并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受。在那 个年代里,王丽霞的微笑,无疑像一阵春风,吹着夏瓦士的心扉。但夏瓦士把这 一微妙的情感,深深地藏在那只黑箱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若干年。 一天下午,夏瓦士正在家里写讲义,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见王丽霞微 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他把王丽霞让进书房里,问:" 怎么没去上班?" " 身体不舒服,病假。" 王丽霞坐在沙发里,又道," 在家闷得慌,来你这 儿找本书看看。" " 请便!" 夏瓦士看了那张微笑的脸一眼,继续坐在写字台前写讲义。王丽霞并不急着 找书看,她听说夏瓦士因为在厕所里写过那首诗,这次职称评定没评上教授,她 丈夫比夏瓦士还年轻,就评上了教授的职称,心中有些不平,她想,夏瓦士现在 一定很苦恼,便想来安慰安慰他。这就是她来夏瓦士家里的真正目的。她望着夏 瓦士那认真做学问的样子,轻轻地问:" 这次评教授没有你?" " 没有。" 夏瓦士头不抬笔不停。 " 是因为那首诗?" " 不是不是," 夏瓦士抬起头放下笔,望着王丽霞否认道," 是因为名额有 限。" 王丽霞惨然一笑,她觉得夏瓦士呆傻得可爱。夏瓦士发现王丽霞的笑很美丽, 便痴痴地看,看得王丽霞双颊绯红。 突然,夏瓦士想起什么,便径直地朝王丽霞走去。王丽霞微笑着迎着他,并 没有动。夏瓦士从王丽霞的屁股下扯出一幅窗帘,这幅窗帘是戴茜昨天早上刚换 下来的。夏瓦士在扯窗帘的时候,发现王丽霞浑身悸动,丰实的胸局促地起伏,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迷人的微笑。 这种迷人的微笑在夏瓦士眼前晃来晃去有多少年了? 那种微妙的情感在他的 黑箱里积蓄多少年了? 此刻,夏瓦士手里拿着窗帘,望着那张迷人的笑脸,仿佛 遥远的那天下午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阳光亢奋地从窗玻璃上射进,使屋里明媚灿烂。他听到王丽霞低声说:" 这 怎么行呢?" 这声音使夏瓦士情绪高涨,他把窗帘铺在地板上。王丽霞穿衣服的时候对夏 瓦士嗔道:" 瞧你,把我的裤子都撕坏了!" 夏瓦士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王丽霞边穿衣服边安慰夏瓦士,她说:" 刚 才,我喊的是不是挺吓人?" 夏瓦士记忆模糊,甚至连一束阳光也没有记住,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所有 的女人都如同一只黑箱。那只黑箱说:" 这是我第一次高潮!" 夏瓦士听了,感到很满意。王丽霞走后,夏瓦士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呆呆地 望着地板上的窗帘,又陷入长久的追悔之中,那种长久的追悔还无尽头,新的追 悔又滚滚涌来。 夏瓦士把墨汁倒进碗里之后,又觉得无事可干。他茫然地看着一碗满满荡荡 泛着光泽的墨汁,不知把它们派何用场,也不知道他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当 他听到戴茜向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他第一个想法是他与王丽霞的事情是不是被她 发现了。夏瓦士表面上虽然显得沉静坦然,内心里总觉得有一头熊在身后追着他, 使他走投无路。 邻居的摔砸声已经停止,小邱子和他的媳妇已偃旗息鼓,估计去了法院。这 时,夏瓦士看到戴茜悄没声息地退出书房,背对着他在门厅的书堆里寻找着什么, 从她双肘的活动幅度看得出,她已寻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她低头认真地读着, 有一页纸角从她的腋下露出来,纸的颜色有些发黄。夏瓦士猜想那页纸一定是关 于他的一份材料,这份材料在法庭上将会帮她的大忙。事关重大,夏瓦士不得不 推断一下那个材料的内容。他拼命地回忆着平时自己夹在书籍里的每一页纸张, 从中筛选出哪张带字的纸能够对他构成威胁。蓦地,夏瓦士想起曾经有个女学生 给过他一首爱情诗,让他给她提提意见。那首爱情诗写得不错,很缠绵,很有情, 夏瓦士读过后就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想到这里,夏瓦士的额头和鼻尖上沁出一层 细细的冷汗。如果戴茜现在正是读的那首诗,事情将糟糕透顶,如果戴茜将它拿 到法庭上去,将比厕所里的那首诗公布于公众面前还要麻烦,他就是有一百张嘴 也分辩不清。此刻,夏瓦士想扑过去,将戴茜手中的那页纸夺过来,撕碎。可是, 一个古怪的想法制止了他,他决定要等待事态的发展,他要看到结局。 戴茜还在专心致志地读那首爱情诗,并不时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仿佛她在 等一个重要的人物。她每看一次表,夏瓦士的心便呼地响一次,接着他就感到身 后的那只黑熊又追近- 步。这种紧迫感长久地折磨着他。 " 我们离婚吧!" 戴茜那冰冷的声音仍在空荡的墙壁上来回碰撞,并当啷有声,回音悦耳悠扬。 这时,戴茜仍然在门厅里,她背对着夏瓦士,平静地掷来一句:" 还等什么?" 戴茜的话又把夏瓦士吓一跳。他想:是时候了,我不能再继续无动于衷。应 该认真地思考一下妻子与我离婚的原因和理由,这样才知己知彼,不至于被动。 夏瓦士戒备地望着戴茜:内心一方面加固着那只黑箱,一方面企望着时局的发展。 现在,夏瓦士被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纠缠不休。自从他与王丽霞糊里糊涂地结 下不解之缘后,他一直处于风吹草动之中。 现在,夏瓦士的脑海里急剧地翻滚着,他思考着戴茜与他离婚的各种理由和 因素。他听人说导致婚姻失败的第一因素是外遇。由此设想,妻子要与他离婚, 不是她怀疑他有外遇,就是她自己有外遇。夏瓦士认为,戴茜现在读的那首情诗 很可能是她怀疑他的根本所在。第二因素是猜疑。实际上,第一因素里就包含着 这一内容。譬如妻子如果没有外遇的话,她猜疑夏瓦士有外遇。第三因素是嫉妒 ……还有第四因素第五因素等等。夏瓦士往深处思考觉得还有个因素,更适合于 他和妻子,这就是语言渠道堵塞。 很长时间以来,夏瓦士与戴茜面对面地坐在书房里,眼睛望着眼睛,竟读不 出一句话,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胸口憋闷,他想跟妻子聊点 什么,但脑海里是一片空白,寻不出一个词汇,他试探着张嘴和闭嘴,也发不出 一点儿声音,他不得不避开妻子的眼睛,把头扭向窗外,这时,他终于寻到一点 儿能发声的东西,但也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声音,他说道: " 今天天气……" 妻子把头也扭向窗外。窗的上方是蓝天赤阳,下面是摇曳着的斑点树荫。夏 瓦士听到妻子接着他的声音:" ……还不错!" 于是,便各自无语。 时间一长,每当夏瓦士把头扭向窗外的时候,戴茜就抢先说:" 今天天气… …" 于是,夏瓦士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尽管窗的上方是蓝天赤阳,下面是摇曳着 的斑点树荫,天气的确不错。夏瓦士知道妻子明白天气还不错,他不想重复妻子 说过的话,但他也找不出一句更加复杂的语言来搭讪妻子。此刻,夏瓦士心里恼 怒着妻子抢去他唯一想要说的话。 夏瓦士想,戴茜执意要与他离婚,其中也可能有这个因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