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天从灰楼里出来,灵魂上的音乐还没有揩干,见黑熊向她踅来。黑熊问她 :" 今天有情绪吗?" "干什么?"夏天问。 " 看风景去!"夏天看看夜空,想了一下,说:" 好吧!" 他们来到爱情路,在塔松林里走着,塔松林里的长椅上,从南至北,全都坐 满了情侣。这条路,情欲横流。夏天说:" 我们就光这样走吗?" " 你想坐?" " 想坐。" " 想坐在哪儿?" " 坐……坐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上。" " 你他妈的真挑剔!" 黑熊骂咧咧地带着夏天又回到南头,一条长椅一条长椅地朝北数下去。第二 百七十五个长椅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身边支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有 一个小孩座。那对中年男女紧紧抱在一起,男人的手伸到女人的怀里,女人愉悦 地呻吟着。 夏天见这个位置早已有人占着,很伤心。她远远地站在一边,像一个迷失了 的孩子似的,惆怅极了。黑熊朝夏天笑笑,朝自行车走去。他拍着自行车后架上 的小孩座叫道: " 孩子醒了,快回家看孩子去!" 那中年女人听了,像触电一般,噌地从男人怀里挣出,站起来望着黑熊发呆。 黑熊一本正经地又道: " 你丈夫让我来喊你,叫你回家哄孩子!" 中年女人不吱声,垂着头推着自行车走了。那中年男人起来,狠狠瞪了黑熊 一眼,也悻悻地离去。 他们坐在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上。黑熊坐得很拘谨,离夏天有一点儿距离。 夏天望望黑熊,甜蜜地想,男人就应该有掳掠一切的本领。最佳的男人,不但能 掳掠女人的肉体,还能把女人的灵魂掳掠而去。 夜色深沉,繁星幽静,这条浓荫翳蔽的塔松林缠绵悱恻,肢体交错,泛滥着 略带羞涩的柔情。黑熊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微微蹭着夏天的长发,翘着二郎 腿,脚尖刚刚抵着夏天的小腿。夏天稍侧着身子,眼睛痴迷地望着夜的深处,心 里无限沉醉。她想起初吻。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被身边这个男人吻过一次,那一 次,他的嘴唇烫人,使她来不及感受便结束了。此刻,她多么希望黑熊再吻她一 次。这时,她听到黑熊说: " 让我吻你一下吧。" " 不行!"夏天说得很坚定。她说了便后悔。 " 我要硬吻呢?"黑熊笑笑,说。 " 我会恨你的!"夏天恨自己恨得要命,她说完这句话后,后悔得要哭。 黑熊叹口气,说:" 我……尊重你!" 夏天眼睛里浸出泪水,她心里骂黑熊不是男子汉,没有掳掠女人的勇气。许 久许久,黑熊又说:" 说点什么吧!" " 说什么呢?"夏天心里一片空寂。 " 随便!" 夏天想了想,哀伤地说:" 你到过独身女人的卧室吗?" 黑熊侧过脸来,长久地盯着夏天,嘴角抽搐几下,然后,他用谐谑的声调说 : " 到过! 独身女人的卧室白天也拉着窗帘,把阳光挡在外面,使室内的光度 幽暗柔和,这样,独身女人的卧室就像一个黑箱,既神奇又充满秘密,既是一片 沼泽又是一片乐土。里面发生的故事,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的。独身女人的卧室里 有一只白猫,因为它从不穿衣裤,所以一生羞于出门,羞于见阳光,于是,它把 独身女人的卧室里所发生的事情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独身女人的卧室里的 女人体态婀娜,肤如凝脂,乳房饱满,臀部丰厚。她从不让任何人进她的卧室, 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因而她就能把用过的或是没用过的内裤、乳罩、卫生带之 类的东西,随便地搭在椅背上扔在书桌上,因而她的卧室里就没有男性的腥膻味 儿……" 夏天听着听着,心中震惊万分,她浑身颤抖,嘤嘤地哭起来。黑熊见状,恐 惶地搓着双手,喃喃地说: " 我伤害你了吗?你恨我吧!" " 不!你没伤害我,我恨我自己!" 夏天哭着说," 别的独身女人的卧室, 也是这样的吗?告诉我……" " ……" 黑熊无言以对,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散发着香水味儿的手帕递给夏天,夏天 用它擦着泪水,说: " 告诉我呀……" 黑熊摇摇头,又点点头,叹- 口气,没有说话。 夏天从爱情路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上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白猫蜷卧在 单人床上,无声无息。夏天坐在写字台前搂着白猫时,仍然伤心着。当她把手帕 拿在手里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那块丢失已久的手帕,又奇迹般地找回来了。 仿佛有个幽灵在夏天的灵魂上徘徊,它微笑着转瞬即逝,转瞬又来,觊觎着 她灵魂深处的那一个又一个漩涡,并不时地向那一个又一个漩涡里投下渺茫之影, 使她老抓不住那影的象征。 从此,这个幽灵之影一直纠缠着夏天的灵魂,伴陪着她的灵魂孤独地朝前走 着。 值得欣慰的是,她的爱人又写来了信。 信上说,我亲爱的白猫,你对音乐与诗的看法,正是你灵魂的涅槃,这说明 你对人生的思想已达到超脱生死的境界,这使我多么高兴呀,我顿时觉得,你我 的灵魂挨得那么近,就像孪生兄妹,让我们相互裸着灵魂,永远在一起吧! 爱人的信,使夏天情爱如潮,激动不已。她想着爱人的模样,自豪无比,她 暗自拿现在的爱人与第一个爱人、与披肩发诗人、与文弱书生、与黑熊比较。她 第一个爱人是一个不成熟的顽皮的孩子,只能使她在情感上产生愉悦。她在披肩 发诗人那里,诗歌使她的灵魂得到的是死亡般的宁静;她在文弱书生那里,音乐 使她的灵魂超脱出死亡,进入到不生不死的境界;而黑熊却把她的灵魂远远地抛 在一边,时时点燃起她肉体里的欲火,只有她现在的爱人,才使她的灵魂真正地 激动起来。他用爱的手指,拨动着她的精神风车,使她灵魂温暖,精神安乐。 这时,夏天又想起黑熊。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不能离开像黑熊这样的男人, 黑熊这样的男人,能给女人的生活增添种种刺激。黑熊体格虽然不算雄魄,精神 虽然贫瘠,但他谐谑人生,拉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在女人之中穿行;你若把他 拉进你的灵魂里去,他便会从你的灵魂里挣出,撞击你的肉体;你若把他拉向你 的肉体,他偏偏钻进你的灵魂里,像一个精灵似的,高深叵测。尤其是他身上披 着的那件黑斗篷,神秘无穷,能扇起一股黑色的力量,把你扇进欲海里。 夏天第一次看见这件黑斗篷时,就觉得它是一种粗鲁的黑色象征,象征着生 命的灰黯? 象征着情欲的闷胀? 夏天一时说不清楚。黑斗篷被风鼓张着,一翻一 扬,在夏天的眼睛里,那黑斗篷仿佛在修复着一具古老的形骸,那形骸在矗起、 倒下、颓坍、扩展、移动、毁坏…… 于是,夏天便给那黑斗篷一个微笑。那时,夏天去第二十个信筒发信回来, 沿着学院路向东走,她发现她每给黑斗篷一个微笑,黑斗篷便跟着她走,不即不 离,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有一次,夏天见黑斗篷又跟着她,她便在路边停下来,转过身,直望着黑斗 篷,黑斗篷也远远地停下,他略一踟蹰,便朝夏天走来,走到夏天面前,双臂抱 在胸前,脚尖拍打着地面,微笑着盯住夏天。夏天问他: " 为什么老跟着我?" " 只是想这样。" " 这想法倒不错!"夏天讥诮地道。 " 我有许多想法都不错!" " 说说看,都有些什么想法?" " 譬如,你长得很美,我就想跟着你。" " 还有呢?" " 譬如,你有件东西挺好,我就想拿过来。" " 哦,原来你每天在黑楼前踅来踅去,是想打家劫舍?" " 还想掳掠女人。" 夏天听了,恼笑不得,但还是笑了。她觉得黑斗篷说话挺逗人,便又问: " 还有哪些想法?" " 想法多着呢。" " 再说说看。" " 譬如,我不想让那辆汽车行驶,我就站在路中央装精神病患者。" " 嘻嘻……" " 譬如我想让所有的人都按我的意志行动,我就在公众的场合里仰起脸聚精 会神地凝望天空,脖子随着我假设的目标移动,这样,效果就出现了,你瞧,所 有的人都仰起脸,在天空寻找着什么,这时候,我就走开了。" " 嘻嘻嘻……" 夏天从没有这样开心过,不知不觉地,他们并肩走起来。他们边走边说,突 然,夏天说: " 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 黑熊!" " 黑熊?"夏天上下打量一番黑熊,笑着说," 我看,叫黑蝙蝠还差不多。" " 还是叫黑熊好。" 黑熊长得并不健壮,但却精壮,他披着黑斗篷,的确像只黑蝙蝠。这时,夏 天又问: " 为什么非要叫黑熊呢?" " 黑熊有力量,而且凶残!" 这时,他们来到了夏天的楼下,夏天猛然顿悟过来,对黑熊歉意地说: "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到我的卧室里去。" 黑熊宽容地笑笑,说:" 没关系,明天我请你去我的卧室,我买了几盘磁带, 咱们一起听听音乐。" 夏天点点头,朝黑熊微笑一下。 音乐,的确是神秘的,高贵的,她用耳朵来审美,与灵魂融为一起,没有感 情上的空白。她用神明之手挑起你的激情、愤怒、复仇与决心,使你欢乐和满足 ;挑起你的失恋、痛苦、惆怅与忧愁,使你失望与悔恨;你在一首钢琴曲里可以 思念你的母亲,思念你的爱人,思念你的故乡,思念你的远方的朋友,却使你感 到温存与欣慰,在这时候,那只神明之手已经开始抚摸你的灵魂,最终把你的灵 魂抚为宁静,沉醉于一个新的自我里。夏天与文弱书生认识之后,常去那座灰色 的楼房,她在那个音乐小屋里找到了一个适于她的灵魂的氛围,她的灵魂漫步在 《秘密的庭院》里,迷恋于《梦中的婚礼》里,倾听《秋的喁语》,然后《向黑 夜出发》,去《海边祈祷》。 这时,文弱书生不安地在屋子里徘徊,他有许多话要说,又怕破坏了夏天的 情绪。夏天看出了文弱书生的神色,但对他总是置之不理,每次听完音乐,她又 忏悔自己情感上的自私。于是,她走向文弱书生,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吻一下,像 对待一个小弟弟一样,轻轻地拍拍他的肩,才离去。 夏天在音乐中,压抑的心灵得到了安息,而另一种情感却骚动起来,她预感 到,那是一种新的忧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