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熊把黑斗篷摘去,扔在地板上。这时,他见夏天霍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 掩着乳房,惊恐地望着他,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黑熊呆一下,疑惑地问:" 你 怎么啦?" "穿上它!"夏天叫道。 " 穿上什么?"黑熊问。" 黑斗篷!" 黑熊弯腰从地板上捡起黑斗篷,在手里抖擞一下,看看黑斗篷,又看看夏天, 仍然不解,问道:" 为什么?" " 我喜欢它。" 夏天怯怯地说。 " 喜欢它?" 黑熊拿着黑斗篷自语道。他的情绪在倒下,心里隐隐地泛起一股醋意,醋意 里又伴随一种恶意,他问夏天: " 你是喜欢黑斗篷,还是喜欢我?" 夏天像一只受惊的小兔一样,盯着黑熊,把身子缩在床角里。黑熊在醋意与 恶意交织的痛苦里挣扎着,他一步步逼到床前,对夏天吼道: " 说呀!" 夏天哭着乞求道:" 别逼我,我不知道,别逼我……" 夏天的乞求,激怒了黑熊,他把黑斗篷一甩,把缩在床角的夏天扯了过来。 夏天有些反常,她没有呻吟,没有尖叫,没有疯狂地撕他咬他,她那柔软纤 腻、晶莹剔透的躯体仿佛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软壳,任凭黑熊的摆布,她的眼睛也 不像往常那样微闭着,这时,那眼睛睁得圆圆的,惊慌痛苦地盯着黑熊,并流露 出怨恨的神色。 以往,黑熊在与夏天做爱时,夏天总要求黑熊穿着那件黑斗篷。那时,他们 情绪盎然,激情澎湃,夏天死死抓着黑斗篷又撕又咬又叫,颠狂得使黑熊销魂。 这次,黑熊见夏天没有以往的兴奋情绪,兀自心灰意冷。他觉得那种时隐时 现的痛苦又向他袭来,他悲哀地将衣服扔给夏天,自己重新捡起黑斗篷。 夏天木木地机械地穿着衣服,她见黑熊又披上了黑斗篷,暖意又拂向她的灵 魂,柔情又回到她的身上。她走下床,怀着忏悔的心意,轻轻地走向黑熊,抚着 黑斗篷,柔声说: " 刚才,我们怎么了?" " 你说怎么啦?" 黑熊忌恨未消,妒火未息,他耿耿地盯着夏天。夏天又恢复原来的魅力,仍 然那样优柔、犹豫、沉郁,她纤细的手指还在爱抚着黑斗篷,然后,她拉着黑熊 坐下来。她低头沉思一会儿,又把头一扬,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她说: " 我两岁多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稚语:寂寞是一杯高级饮料。我妈妈说, 这是意象诗句。我现在也不知是稚语还是诗,多年来,我一直把寂寞当作一杯高 级饮料。所以,我的灵魂,再也容不得另一个灵魂的亲近,我觉得其他灵魂都是 肮脏浑浊的,只有我自己的灵魂才是纯净清澈的,但我又抗拒不了肉体的欲望, 为了达到灵与肉的和谐平衡,所以,我选择了它……" 夏天在说这些话时,语言的基色带着一种深深的忏悔,但语气却是极为平静 的,如果这时候黑熊把夏天揽在怀里,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那幕悲剧可能 延迟发生或者不再发生了。可是,黑熊余怒未消,他很愚蠢地问了一句: "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天咬了咬嘴唇,低声柔气地说:" 我需要的不是你,是它,黑斗篷。" 夏 天说到这里,语气又高了一些,她道," 我不说了,我说了你也不懂,你们男人 不会懂得一个女人的。" 黑熊听完夏天的话,情绪一下子颓坍下来,他的心,坠向深渊。他顿时明白 过来,夏天对他的柔情,只不过是一种谐谑而已。本来是属于夏天的,在一刹那, 他自己制造的谐谑与谎言,就像洪水猛兽一样,扑向了他。 当黑熊溜下夏天卧室的窗子后,他倏地意识到,一场追逐即将开始。 他杀了夏天,警方就要追逐他。于是,他拼命地向火车站跑去,他觉得乘火 车到大林莽里,是他唯一的逃亡去处。 黑熊气喘嘘嘘地跑到火车站,潜进月台,他远远地看见胖子和瘦子站在月台 上东张西望,不时地抬起手腕看手表,仿佛在等什么人。黑熊心中一喜,向胖子 和瘦子奔去。 胖子持成深沉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瘦子见了黑熊就嚷道: " 头儿,你就赤手空拳地去吗?" " 嘘,别嚷!"黑熊机警地观察了一下四周,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你就赤手空拳地去吗?"瘦子说。 " 还有这玩艺儿。" 黑熊从腰里拔出尖刀,亮亮说。 瘦子说:" 操,这玩艺儿管屁用,还不是让黑熊把你吃了。" 黑熊问:" 黑熊,哪里的黑熊?" 瘦子说:" 大林莽里的!" 黑熊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大林莽?" 瘦子眯眯眼说:" 操,下午你请我哥俩喝酒,你醉言醉语地说要去大林莽, 过几天野人生活。" 黑熊困惑地说:" 过野人生活? 把我说糊涂了!" 瘦子认真地说:" 对,还说要修复一下污染的情绪还是颓坍的情绪,对,是 颓坍的情绪。" 黑熊骂道:" 什么乌七八糟,跟你说,我把夏天杀了!" 瘦子吃惊地问:" 把谁杀了?" 黑熊说:" 夏天!" 胖子仍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瘦子惊恐万状,他一把夺过黑熊手里的尖刀,翻 来复去地看着,把黑熊拉到灯亮处,掀起他的黑斗篷仔细地寻找着什么,然后, 他吁了一口气,笑道: " 杀了好,夏天那妞早该杀了。游戏人生,头儿,你真逗!" 说着,瘦子把一张通向大林莽的火车票递给黑熊。黑熊接过火车票,骂道: " 逗个屁,人命攸关,老子要是被抓住,也要掉头!" 瘦子仍笑道:" 掉头也值。头儿,还有什么吩咐吗?" 黑熊说:" 看着风声点,风声松了,给我报个信!" 这时,开车铃响了。胖子和瘦子把黑熊塞进了车厢里。 确凿地说,黑熊那个庞大的计划,是他第一次潜入夏天的卧室后才逐渐明确 起来的。他潜入夏天的卧室时无意留下的那道窗帘隙缝,点燃了夏天与母亲的战 火,无疑,也为他自己提供了一个逃走的机会。当夏天与母亲在门厅里激烈地讨 论窗帘与个人空间问题时,黑熊便沾沾自喜地从窗子里逃出独身女人的卧室。 个人空间? 多么可笑的个人空间! 黑熊一路吹着口哨,沿着学院路的梧桐树 向西走着,心里幸灾乐祸地想着夏天的个人空间。不久时间前,他以一个陌生人 的身份,躲在那个对个人空间极为重视的女人卧室里,窃视她的裸体,欣赏她的 健美操,使他自豪的是,他还抚摸了一下她光洁纤腻的冰肌,而她丝毫没觉察出 来。这一些,有朝一日让这个美人知道了她在讨论个人空间的问题之前所发生的 事情,将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呀。 以局外人的角度,观看当事人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戏剧的本质。黑熊想这个 问题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踅进了大斜角餐馆里。 大斜角餐馆还没有打烊,黑熊寻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要了一碟小菜,两瓶 啤酒,兴奋地边喝啤酒,边回忆刚才的奇遇。几个小时前的惆怅心情与刚才的狂 喜,再加上啤酒的兴奋,使黑熊处于一种癫狂状态。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黑熊发现,这个冷峻的美人每周都要去第二十个信筒发 一次信,他明白她正在热恋,但他困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舍近求远,去第二十 个信筒发信呢? 这个古怪的举动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冷峻美人的古怪行为诱惑着 黑熊向她的个人空间迈进,诱惑着他想探清她去第二十个信筒发信的实在意义, 而想探清这个实在意义,他必须做一系列的事情,才能接近它。 黑熊突然觉得,那一系列不甚明了的事情已经开头做了,而且这个开头,戏 剧性是那么强。于是,黑熊边喝着啤酒,边按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 他打算,自己要像一个影子似的出现在那个冷峻美人的生活里,在取得一定 的效果后,这个影子便戏剧性地戛然而逝。 自从他与夏天认识后,他开始频繁地约夏天去看风景。他们沿着爱情路中间 那条塔松林带向北走着,拨开低垂的松枝,踩着沉醉在爱情之中的人们的脚尖, 走过一条又一条长椅,最后,他们在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上坐下。他们每次来看 风景,夏天都坚持要坐这条长椅,害得黑熊一次次耍尽花招,把坐在这条长椅上 的情人们赶走。 渐渐地,黑熊从夏天固执地要坐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想到她固执地每周去 第二十个信筒发信,从中顿悟出夏天行为表现的实质意义。他想,第二十个信筒 和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这些具象并没有实质性的价值,其全部价值在于夏天的 行为表现,信筒和长椅只不过是形式而已,内容却是夏天的情感,也就是说,夏 天的生命是抒情式的,内容是诗,她的行为是诗的闪现。 于是,黑熊经过一段时间的印证,抓住夏天的弱点牢牢不放,并开始在她那 抒情式的生命里,暗暗地塞进去一些叙事的东西,他让夏天的一支钢笔,一本书 或者一块手帕消逝几天后,又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使她惊奇不已。这时候, 黑熊站在一旁,怀着谐谑的心情,看着夏天在现实与幻象之间来往穿梭徘徊,心 中便有一种快感。 开始,夏天总怀疑自己常常误入黑熊创作的小说里,后来,她便再也辨不清 现实与幻象之间的界限,她觉得黑熊就是一部晦涩难读的小说,在他身上,每时 每刻都有新的情节发展。 此刻,夏天坐在爱情路第二百七十五个长椅上,想着身边的黑斗篷,那个感 觉就更加强烈,她试探地问:" 你写小说时,手为什么老抚着《圣经》?" 黑熊想了一下,笑道:" 那样心地虔诚,写出的故事更真实。" " 这倒挺有趣!" " 有趣的东西多着呢!" 黑熊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微微蹭着夏天的长发,翘着二郎腿,脚尖刚刚 抵着夏天的小腿。夏天沉吟了一下,说:" 哪天,把你的小说手稿借给我读读, 行吗?" 黑熊说:" 我的小说没有手稿。" 夏天惊奇地:" 没有手稿?" 黑熊:" 真正的小说家,是不写小说的。" 夏天:" 哦?" 黑熊:" 正如真正的诗人不写诗一样。" 夏天:" 话是这么说,可……" 黑熊接着道:" 诗是情感的,小说是理智的;诗是抒情的,小说是叙事的。 所以,有的人行为重点是抒情,而我的行为重点是叙事,因此,我是在作小说, 而不是在写小说。" 夏天说:" 我还有点不太明白。" 黑熊问:" 那么,你明白到什么程度?" 夏天说:" 朦朦胧胧的。" 黑熊说:" 恰到好处。过于明白了或者一点都不明白,都将会有悲剧发生, 只有朦朦胧胧的,才不会产生悲剧。" 夏天沉吟道:" 是么?" 夏天把身子往后靠靠,觉得有一条胳膊压在她的肩上,很沉重,也很温暖, 她没有动。此刻,她仰着脸,痴迷地望着星空,仿佛群星在她的身边灿烂,她的 意志也仿佛随着群星的灿烂而升华,升到一个更加朦胧的境地。 黑熊侧着身子望着夏天,见她鼻子高耸着,晶莹的皮肤闪着光亮,他看到她 大大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溢出,他想,这小妞又一次进入了角色,他的谐谑之心, 不由得揉进一丝怜悯之情。他的眼睛又落在她的微翘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湿润, 在星光的映射下,秀泽可餐。他的心又一次骚动起来,他真想吻吻她的嘴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