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躺在苹果绿色窗帘上的那一瞬间,戴茜模糊地看到自己奔泄着欲望的赤裸肉 体升腾在空中,她看到那肉体周围散发着暖意融融的非现实光线,肉体的后面风 景深远,却没有天空感,那风景凝滞不动,朦胧不清,仿佛是由梦引起的。这时, 她心里无意识地审视着空中飘浮的肉体,她发现,那个肉体是夸张变形的,臀部 的一半瘦小结实,像无性经历的少女之臀,一半肥大丰满,像性经历丰富的少妇 之臀。她仔细又看下去,发现那个裸体女人无论是大腿、腰肢,还是乳房、胳膊, 一半像少女,一半像少妇,躯体微微战栗、扭动、抽搐,仿佛胀满的欲望正在释 放。 就在戴茜的意识处于半梦幻半现实状态的时候,那阵嘈杂纷沓的脚步声又蓦 然响起,而且越响越近。她听到有许多人涌进房间里,向她走来,在她身边走动, 然后,把她团团围住。她仿佛被许多人评头论足地围看。这时,她听到一个沙哑 的声音问陌生人: " 这就是你做的《结过婚的女人》?" 陌生人:" 对!" 另一个人间:" 做完了吗?" 陌生人说:" 还差一点儿!" 又一个问:" 差什么?" 陌生人说:" 差一个感觉!" 有人称赞道:" 这已经很美了!" 有人说:" 充满着郁伤、痛苦!" 有人说:" 多么完美的作品!" 陌生人平淡地说:" 还差一个感觉!" 声音吵哑的人说:" 快点吧,展览开幕式马上要开始了!" 陌生人说:" 我得完成那个感觉呀!" 一个人说:" 好吧,我们等着你!" 那人说完,嘈杂纷沓的脚步声又响起来,许多人又在她身边走动,他们开始 向房间外离去,脚步声愈去愈远,直至消逝得无声无息,房间里复又一片静谧, 眼前仍是半梦幻半现实的风景。 在洗窗帘的时候,整个身心沉溺于迷人的梦幻之中,对戴茜来说,这种经验 越来越成熟丰富。当她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唤醒丈夫死去的情感而宣告失败之后, 她的整个永恒女人性质就全部依赖于此了。 当她又摘书房里的窗帘时,夏瓦士正右手执笔,在写字台上的宣纸上想画一 株兰草抑或是一只虾。宣纸上细细长长弯弯的一笔,墨迹未干,光泽闪耀,他回 头看一眼墙角斜倚着的那杆双筒猎枪,枪筒上有草叶,枪托上有泥土。于是,他 皱皱眉头,说: " 不是刚洗过窗帘么?" 戴茜怀里抱着刚摘下来的窗帘,恐怕自己心里的秘密被丈夫窥探了去,局促 不安地嗫嚅道: " 我想,夏天出嫁之前,再洗一遍。" " 唔!" 夏瓦士冷漠地点一下头,眼睛又落在宣纸上,这时,他忘记想画什么了。戴 茜见丈夫神色滞呆,料定丈夫并没有看透她心中的秘密,于是,她舒了一口气, 小心地提醒他道: " 别忘了,明天下午去大斜角!" " 唔!" 夏瓦士含糊不清地又应一下。他心里沮丧万分,手执毛笔,不知在宣纸上怎 样下笔。戴茜望一眼丈夫,心中微微有些歉疚,她抱着窗帘悄悄地退出书房。 戴茜把窗帘泡进放在门厅里的洗衣盆里,面对着泛起晶莹美丽的洗衣粉泡, 坐在一条矮杌上,开始整理心中纷乱的思绪。 最近一段时间,她在每次洗窗帘的时候,一直在梦幻一个很长很长的浪漫故 事,她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很长的浪漫故事里,主人翁始终如一是一个人,不像 过去似的,她洗窗帘时每梦幻一次就换一下人。最近为什么接二连三地总是梦幻 着一个人呢? 戴茜不只一次心中暗暗地询问自己,苦苦地寻求答案。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她心中蕴藏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这股力量就是女人 固有的贞操感,它潜意识地诱导着她,使她忠诚于自己的情感,忠诚于她梦幻中 的男人。 戴茜发现这一点后,心里便有些宽慰,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好女人。 那个漫长故事的主人翁是个陌生人,她不知他的一切情况,他也不知她的一 切情况,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浪漫幽会,每次幽会都充满诗意,每次幽会都是一次 形而上的神秘享受。 她为了追求那个令人发狂的时刻,她珍惜每一次幽会,他们在幽会时,她谨 慎地与他接触,小心翼翼地避开肉体上的亲近,这样,她就会有充足的时间,来 领略那一段到达颠狂时刻的过程,她喜欢把这一过程拖得时间更长,过程越长, 那个时刻就会越颠狂。而且,她把这一过程,故意布置得丰富多彩,诗意盎然, 神秘安恬,她从中得到无穷的快乐,从而填补她生活中和情感中的空白。 由于她迷醉在与陌生人的频频幽会,每当她洗窗帘的时候,她的意识就处于 一种半梦幻半现实的状态。这时候,她一想起陌生人,就恐惶不安,她洗窗帘时, 仿佛自己正在回忆与陌生人幽会时的情景,她洗完窗帘,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她 仍然感到自己正与一个陌生人在神秘地幽会。 是梦幻? 是现实? 戴茜意识朦胧,心绪纠结。梦幻与现实,内疚与欣慰,使 她在痛苦的深层次里犹豫徘徊。 夏瓦士以他严谨的治学态度,虔诚地研究着《创世纪书》上的那些古怪深奥 的文字,戴茜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他入痴入迷的样子,知道他一旦进入这种状 态,短时间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她想独自转转,看看其它美术作品。 戴茜沿着展出的作品边走边看。人们络绎不绝地从她身边走过,他们走马观 光似地浏览着,偶尔也有一两个人停留下来,细细地看一件作品,并且评头论足, 指点优劣。她走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细认真,在每一件作品面前都留连忘返,她 由衷地敬佩这些艺术家们,他们才华出众,想象力丰富,一块啃光的骨头,一块 废弃的砖头,一块麻袋片,几支烟蒂,几支火柴梗,都能进入他们的审美视野, 而又赋于它们新的生命和寓意。 她通过看这些展出的作品,顿悟出人的思维空间是如此博大寥廓。她想,夏 瓦士看了这些展品,一定也会有她这样的感受。她后悔没叫夏天来观看这次美术 大展,夏天真该走出那间狭窄的卧室,来体验一下人类空间的博大与寥廓。 戴茜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只见人们蜂拥地向一个去处奔, 她不知道那儿有什么东西这样吸引着人们,于是,她怀着好奇之心向那边走去。 人群稠密,戴茜挤不进去,只好问刚从里面挤出来的人: " 什么作品?" " 《世纪初纲要》!" 戴茜听了,认为这个题目挺严肃,而且也很有意义。她极想看看《世纪初纲 要》这幅作品,于是,她拼命向人群里挤着,后面的人也在挤她,推动着她向里 面走去。当她挤进人群里后,一下子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揉眼睛 再看时,还是她! 是她的女儿夏天。夏天赤裸着肉体,坐卧在一个铺着紫平绒布 的高台上。 蓦地,戴茜看着一丝不挂被人们围观的女儿的肉体,怒火中烧,她想斥责女 儿,她想把女儿赶下高台,可是,她看到女儿坐卧姿势优美,胴体光泽圣洁,脸 上露着迷人的微笑,微笑里又隐现出一丝淡淡的明亮忧伤,她又想到作品的题目 既严肃又赋有深远的意义,于是,她心中的怒火便渐渐熄灭。 这时,戴茜又看看周围的人们,她发现人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邪念和淫荡, 她心理的不快便释然了。此刻,她感到高台上坐卧着的夏天不再是她的女儿,而 是一件永恒的艺术作品。她自豪地想,她应该是《世纪初纲要》的真正作者。 戴茜怀着欣慰的心情挤出人群后,一幅作品的题目又映入她的眼睛:《世纪 末纲要》。她抬头去看作品,她看到一个人工布置的阶台上,坐着一个行人,而 这个行人正是她的丈夫夏瓦士。 夏瓦士怀里抱着一大捆手稿,坐姿疲惫,漠然的脸上流露出迷茫与痛苦的神 色,他衣着陈旧,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在人生的征途上跋涉了很久很久。 戴茜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世纪末纲要》,呆思冥想着,她感到眼前的情景 扑朔迷离,她是在梦幻之中呢? 还是在现实之中? 多少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梦幻 与现实之间纠缠着。 这时候,她发现许多人向她围拢过来,人们用诚实、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一 道道白光在她面前一闪一闪,她知道这是有人在拍照。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中焦灼不宁,脸上露出困惑和痛苦的神色。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说: " 多么完美的作品!" " 充满郁伤、痛苦!"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 戴茜面对着围观的人们,心中恐惶疑虑。突然,她看到身边有一个牌子,上 面写着:结过婚的女人。 戴茜望着牌子上几个字,仿佛在做一个大梦。 那些嘈杂纷沓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戴茜觉得自己不是躺着,而是站在一个静 谧而柔美的梦境里。她一点儿躺着的感觉也没有。她的身后是一个明亮的窗子, 窗子拉着苹果绿色的窗帘,神异的光芒淡淡地透过窗帘射进屋里,光亮晦暗宜人, 她看到自己的肉体在暗室里徜徉,无拘无束,自由奔放。 这时,她听到陌生的声音传来:" 你看到了什么?" " 我的肉体……" " 你的肉体怎么了?" " 正奔放出强烈的欲望。" 戴茜忸怩半天,才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一出口,她的胸就膨胀起来,急剧地 起伏着,她粗粗地喘息着,久久不能平静。陌生人说: " 你的欲望还没有全部释放。" " 我觉得已经无拘无束了。" " 不,还有禁锢!" " 还有禁锢?" " 对!" " ……" 戴茜再也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禁锢,她认为一切禁锢早已被她打碎。她已走 出黑暗,她的空间旷阔无际。她希望陌生人提醒她。陌生人又说: " 你想一想。" " 想不出来了。" 陌生人又说:" 想一想,你进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什么?" 戴茜开始回忆。她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仿佛在这里已经躺了很久 很久,进门时的情景,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突然,在她脑海深处,有一 根火柴在燃烧,那光芒诡秘地照亮了一个东西。她心里一惊,气喘加重,她喃喃 道: " 纽扣!" " 对,是纽扣!"陌生人平淡地道。 戴茜浑身颤栗、潮热,她四肢瘫软,手在胸前摸索着,久久地解不开一粒纽 扣,她连解纽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呻吟着,说不出话。半天,她才低低地嗫嗫 道: " 帮帮……忙吧……" " 是让我帮忙吗?" 陌生人平静地问。戴茜闭上了眼睛,无声地点点头。 她感到一个强壮的阴影笼罩住她,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她的胸前,停滞, 移动,再停滞,再移动,空中那个飘浮的肉体在轻轻振荡,充气的手指在疯狂地 旋转。 " 我躺在哪里?" " 你躺在一个窗子上!" " 我躺在窗帘上吗?" " 你是躺在窗帘上!" " 我怎么躺在窗帘上了?" " 你一直躺在窗帘上。" 戴茜看到阳光亢奋地从无窗帘的玻璃窗上射进来,屋里明媚灿烂。 戴茜看到阳光稀软下来,变成点滴状的柔体,动荡不安,充气的橡胶手套组 成的人体,腰间挂着弯弯的月亮,乳房移动了位置,一只在手上托着,一只长在 腹部,弯弯的月亮摇晃着,磨擦着腹部上的乳头,周围有蚂蚁似的东西营营抓动, 五颜六色的大大小小水泡升起降落地穿行于人体的各种器官之间,膨胀,破灭, 接着便是一片黑暗,这时候,戴茜觉得自己的肉体紧张极了,她仿佛被浓缩,浓 缩到极点,一瞬间又被愉悦地肢解了,她不由自主地亢奋叫了一声。正在书房里 作画的夏瓦士,听到门厅里的叫喊,慌忙撂下毛笔,奔出书房。 他见正在门厅洗窗帘的戴茜,戴着一副橡胶手套,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紧紧地攥着,伸直着双腿,仰脸望着天花板,他看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是洗衣盆 里的水映上去的波影,他困惑地问戴茜: " 你怎么了?" 戴茜两眼痴迷,双颊潮红,长久地回不过神来。她见了夏瓦士,顿时满面羞 惭。她垂下头去,忙着洗窗帘,来掩饰她的不安。她边洗着窗帘,边怯怯地说: " 你听!" 夏瓦士侧耳听。楼梯上响起一阵嘈杂纷沓的脚步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