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个良心受到谴责的人 先查案子再查工程。郑牧希望随着侦破方向的改变,两桩谋杀案和环路工程款 案能有新的进展。常雨林、汤显龙、彭鼓等涉嫌贪污或挪用环路工程款的事已经掌 握,那么就从他们三个人开始查起。 鲁梅拿着汤显龙和常雨林的档案走进办公室,把两个文件夹放到郑牧面前说: “队长,你要调的常雨林和汤显龙的档案都传过来了。” 郑收打开文件夹,抬眼疑惑地问鲁梅:“怎么没有彭鼓的?” 鲁梅为难地说:“彭鼓的档案归市委管,没有市领导的批示,我们调不出来。” “不行,一定要调出来。回头我们到市里去想想办法。” 鲁梅问:“常雨林的档案你不是看过好多次了吗?” 郑牧:“是啊,但是我想把他们三个人的档案放在一起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新 的发现。” 鲁梅突然狡黠地一笑说:“我倒有个办法。” 郑牧看着她:“说说看?” 鲁梅凑过来小声说:“彭鼓是局以上干部,他的档案是机密档案,这个级别的 档案不光市里组织部存着,还得存一份在地区组织部备案,只要我们找到地区组织 部门的电脑密码,就能把他的档案调出来。” 郑牧眨了眨眼睛,佯嗔地瞪着鲁梅说:“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鲁梅嘻嘻笑着调皮地问:“我们如果找到彭鼓的有关证据,他还当得了太岁爷 吗?” 郑牧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模样,向鲁梅伸出大拇指说:“好样儿的,聪明!这事 我到电脑室去办。” 最近因为常收电子邮件,所以对电脑一点也不精通的郑牧对电脑室的干警却已 经熟不拘理了,一进门他便来到常帮他收邮件的技术干警小赵的身边,说:“嘿, 我给你个地址你帮我进去,我找样东西怎么样?” 小赵向他伸出手说:“没问题,把地址给我。” 郑牧把地区组织部的网址给了小赵。小赵坐在电脑前,熟练地操作着,过了一 会儿他抬起头对郑牧说:“郑队,你们要找的页面进不去。” 郑牧故意惊讶地问:“进不去?为什么?” 小赵笑道:“密码呀,没有密码就能进去,那领导们的档案不成了街头广告了?” 郑牧凑过来小声跟小赵商量:“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小赵马上摇着头说:“郑队,这可不是我能办的事。” “出了麻烦我兜着,帮帮忙。” 小赵也小声说:“有人往保密网址上给你发邮件,我都给你兜着呢,你让我在 这台电脑上给你办这事,远远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你这不是给我做难吗?” 郑牧皱着眉问:“这不是为了办案嘛,就没商量余地了?” 小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鲁梅跟着郑牧在旁边等好消息,见小赵这么说,突然笑着问:“你说这台电脑 上不行,哪台行?” 小赵转头看着鲁梅,笑着说了句:“行,脑子真够使。”然后他对郑牧说: “好吧,帮忙帮到底,我带你们去反贪局工作站。” “去那儿干吗?”郑牧疑惑地问。 小赵一笑说:“你就别问了,跟我去了再说。” 郑牧亲自开车,带着鲁梅和小赵,三个人来到市委大院旁的一个小院里,小赵 带着他们进了小院,郑牧便看见了院里的一扇门上写着“反贪局工作站”的标牌。 “人家让咱们进吗?”郑牧疑惑地看着小赵。 小赵一笑说:“你放心,这个工作站创建的时候,请咱们局帮的忙,我正经在 这儿忙了两个多月呢,这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我徒弟。” 鲁梅笑着说:“怪不得呢。我说你怎么话里有话呢。” 小赵说:“那也是你提示在先哪。” 说着,小赵敲开了门,一位穿着蓝大褂的工作人员出来一看,便热情地向小赵 伸手叫:“哟,赵老师光临,请进请进!”说着把小赵等三人让了进去。 郑牧不知小赵把那位工作人员拉到一边去说了些什么,那个人看了郑牧和鲁梅 一眼,然后点着头出去了,郑牧听到他出去后把门也锁上了。小赵过来坐到一台电 脑前,打开,然后熟练地操作着电脑。郑牧和鲁梅两人一左一右认真地看着屏幕。 小赵指着正在一步步打开的屏幕介绍说:“这是这个工作站特有的装置,有了 它,反贪局可以说是如虎添翼,它不但能把各局的人事档案管理起来,还能把相关 的情况串连起来,你要查什么,进入这个程序,就能一目了然。” 郑牧兴奋地对鲁梅说:“局里给市里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这东西以后能派上 大用场。” 小赵笑着说:“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以为凭咱们身上的制服,人家就能痛 痛快快让咱们坐在这儿了?” 郑牧高兴地说:“这真是老天有眼。”忽然,他指着屏幕叫道:“彭鼓!” 果然,屏幕上出现了彭鼓的照片,接着,便出现了他的档案目录。万事俱备了。 拿到彭鼓的档案以后已经是深夜了,郑牧连夜在办公室把彭鼓、汤显龙和常雨 林的档案放在一起反复比较,他发现在他们三个人的履历表中,有两栏是完全相同 的,那就是:1968年——1971年,他们三个都在百山县三合公社三合屯村插队;1971 年——1978年,他们三个都进了市建筑工程机械厂。 第二天一上班,郑牧派王小刚去彭鼓单位调查彭鼓,他自己却把彭鼓等三个人 的档案一字排开放在桌上,让鲁梅仔细地看。郑牧说:“看出来了吗?他们三个人 是同一天到三合屯插队,又是同一天被招进工厂,算起来一起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 这交情可是够深的。他们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经历, 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利益?“鲁梅惊讶地抬起头来说:”这是不是说,他们三个人 也许有共同的仇人?“ 这正是郑牧也想知道的,他点着头说:“如果有,这就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鲁梅说:“这也就是说常雨林和汤显龙有可能死于仇杀?” 郑牧点着头:“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解释。” 鲁梅疑虑地问:“会是谁呢?是吴天利吗?” 郑牧却摇头说:“吴天利与他们是有利益之争,这种利益之争也许会发展到杀 人的地步,可从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上看,吴天利与常雨林和汤显龙有冲突,与彭鼓 却没有冲突的因素,他犯不上对彭鼓下手。” 鲁梅瞪大眼睛问:“你觉得彭鼓现在也处在危险之中吗?” “我现在还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可是万一仇杀是真的,那彭鼓就危在旦夕了。” “要不要对彭鼓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 郑牧说:“我先把情况和咱们的分析向局里汇报一下,你再下去了解一圈,与 这三个人有密切关系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重点询问与他们共同有关的人和事。” 鲁梅点着头站起身说:“好,我马上去找秦莹和赵梦鸽谈一谈。” 这时,王小刚回来了,一进门便说:“郑队,据市建委的人讲,彭鼓接连几天 都没在单位上班。” 郑牧一惊,忙问:“他上哪儿去了?” 王小刚不屑一顾地说:“单位的人也说不清楚。嗨,现在的领导要是不在单位, 谁能说清楚他们的去向?” “没在单位?那他去哪儿了呢?” 彭鼓去哪儿了呢?他并非单位人所说的“接连几天都没在单位”,事实上今天 早上他还来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当时仇众山刚进办公室,彭鼓便打电话叫他到他办 公室来一下,仇众山答应一声,赶快来到彭鼓办公室门口,他敲了两下门,自己推 门进来了,看着彭鼓问:“主任,您找我?” 彭鼓马上对仇众山说:“众山,现在去办公室把事情安排一下,今天你陪我出 去一趟。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讲。” 仇众山毫不犹豫地说:“行,去哪儿?” 彭鼓犹豫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去我原来插队的地方:三合屯。” “三合屯?”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仇众山只觉得一股热血噌地冲上了头顶,他 抬起眼睛犀利地看了彭鼓一眼,然后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那我去准备一 下。”说着便退出了彭鼓办公室。彭鼓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仇众山的情绪变化。 走出彭鼓的办公室,仇众山禁不住心如潮涌:“三合屯,多么熟悉的名字;三 合屯,母亲、爷爷、奶奶长眠的地方!他今天居然要去三合屯?他去三合屯干什么?” 十分钟以后,两个人各怀心思地上了车,仇众山门头开车一声不出,车风驰电 掣般地疾驶在公路上。彭鼓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后座,而是坐在副驾驶座上,两眼 一直盯着前方,也是心事重重、一声不响。车很快驶上了开往郊外的路,当车到一 个三叉路口,彭鼓刚要告诉仇众山,让他向左拐的时候,他发现仇众山已经向左转 弯了。彭鼓不由一愣,惊奇地看着仇众山问:“这地方你来过?” 仇众山一惊,忙问:“哪儿?” “三合屯!” 仇众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忘情了,他忙掩饰说:“没有哇?” “那你怎么知道往左转?” 仇众山反应极快地看了彭鼓一眼说:“您不是说过往东开嘛,那不是得往左转 吗?” 彭鼓没再说什么,向后靠在座背上,对仇众山嘱咐说:“一直向东,没有大路 了再叫我。”说里闭上眼睛。 仇众山听着他的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四周空 旷的田野喊:“妈,我们来了……” 三个小时以后,仇众山和彭鼓开着车来到了他们俩都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子: 三合屯。那是一个仍然充满着乡土气息,几十年来没有多少改变的小村庄,低矮的 平房,房前屋后堆满了秸杆和稻草,猪和鸡自由自在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叫,几家 的房顶烟囱里已冒出了袅袅的青烟,几个浑身都是泥点的顽童一边赶着牛一边好奇 地看着一辆轿车停在村口。 彭鼓下了车,看着这个系满了他们青春的小村,禁不住感到恍然如梦。二十多 年没有来过了,现在看着它仍是那样熟悉,仿佛一下又回到了那个年代。当时自己 是那么年轻,还有常雨林、汤显龙,还有张志涛和孟萍……彭鼓心潮起伏地迈开脚 步向村里走去。 仇众山在彭鼓身后不远处默默地跟着他,不知道他到这个地方来究竟要干什么。 彭鼓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仇众山还跟在身后,他不想让仇众山知道太多,便停下脚 步,回头对仇众山说:“你别跟着了,就在车里等我吧。” 仇众山停下脚步。彭鼓却迟疑地站在村口不知道朝哪儿走了,毕竟他已经有近 三十年没有来过了,早记不清了村子里的格局,也不知道这村子里还有没有认识自 己的人。他拦住一个好奇的牧童问村委会在哪儿,牧童不说话,憨笑着用手一指。 三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彭鼓到了村委会,村委会里都是年轻人,连一个 认识他的人也没有。要想向这些人打听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是不可能的,彭鼓想, 必须找到一个认识自己又认识孟萍的人,才有可能打听到她和她儿子的下落。彭鼓 努力地回想在这村里的自己熟悉的人,好不容易想起一个,说出名字来人家说早已 死了。村支书得知彭鼓二十多年前曾经在村里插过队,现在又是城里的大干部,不 敢怠慢,忙说老支书还活着,说不定他还记得你。彭鼓心中一喜,忙请村支书陪他 去找老支书。 村支书说:“我这里赵三儿媳妇跟她婆婆打架哩,我正跟她讲理,这样吧,我 叫人把老支书喊来吧。”说着,拉过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半大小子,说:“你去老支 书家叫他一声,就说城里有人来找他。”那小孩巴不得有点事做,立刻爽快地跑去 了。 彭鼓在村委会院里心神不宁地来回走着,心里一个劲问自己:“老支书还记得 我吗?他还记得孟萍吗?他知道我们都回城以后孟萍的下落吗?但愿没有白来,趟。 如果找到了孟萍的儿子,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要补偿他这二十多年来的损失。” 正这么想着,突然看见院外那个小孩搀着一个瘦骨磷峋、颤颤微微的八旬老头儿进 来了,彭鼓仔细地看着,依稀记得这是当年自己插队时支书的模样,忙迎了上去。 老支书进了村委会的院子,看见一个穿戴整齐、戴着一副眼镜的中年人朝自己 走了过来,也站住了,眯着眼定睛细看。那小孩对他说:“老爷爷,这是城里来的 干部,专门来找你老人家的。” 老支书看着彭鼓摇着头说:“找我?城里的干部可好多年没找过我了。” 彭鼓走近老支书,满怀期望地问:“老支书,您还认识我吗?” 老支书又疑惑地打量了打量彭鼓,还是不认识,他问:“你是……我这老眼一 点也看不清了,你报个名儿!” “我叫彭鼓,在您村里插过队。” 老支书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那么多年前的事我可记不清了,你们 人也太多,你没在村里呆过多久吧?” 彭鼓忙说:“有两年多点儿吧,您一点儿也记不住我了?” 老支书摇头歉意地说:“对不住,我记不住你了。甭管怎么着,你大老远来的, 别在这当院站着,家里坐坐去吧?” 彭鼓有些失望,他记不住自己还能记得住孟萍吗?他忙说:“不了,我今天是 路过,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老支书背着手,正看见已经教育好赵三儿媳妇的村支书在办公室里探头探脑, 老支书用手一指说:“跟我打听人?你找村委会主任吧,他正管人。” 彭鼓回头看了一眼,忙说:“不是不是,我为的是以前的事,我只能找老人打 听,您村里的新村委会主任肯定不知道。”村支书正准备出来看看这位城里来的大 干部要找谁,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又退回去了。 老支书听彭鼓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回头叫那半大孩子:“去,屋里给爷爷搬 张凳子来坐。”然后对彭鼓说:“那你说吧,我看我能记得不……”凳子搬来了, 老支书坐到了凳子上。彭鼓有些不安地看了旁边那孩子一眼,低声说:“这人叫孟 萍。” “孟萍?”老支书皱着眉重复着这名了。 彭鼓急切地问:“您还记得吗?” 老支书努力地想着。彭鼓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老人无奈地摇了摇 头说:“不记得了……”彭鼓不由得一脸失望。 这时,村支书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彭鼓说:“同志,老支书这两年脑子不 行了,要不,我帮您找个人问问?” 彭鼓的心里一下又燃起了希望,他忙陪着笑说:“好,好哇!” 村支书见他满口答应,心里也很高兴。笑着说:“如果你二十多年前在这里待 过,你一定不会忘记那时候咱村的治保主任是个女的,那是我奶奶,今年都八十了 ;我带你去问问她老人家吧,她脑筋清楚得很,没准她还记得你找的这个人。” 彭鼓忙跟着村支书朝村委会院外走去。绕过几大垛堆得高高的麦秸垛,两人来 到了一个整齐的四合院里。村支书一进门,对正坐在院中间一张老藤椅上闭目养神 的白发老太太叫道:“奶,有一个城里来的同志想向您打听个人,这个人二十几年 前在咱村插过队,你还记得不?” 老太太睁开眼睛,眨着眼看了半天彭鼓,彭鼓走到老太太身边,说:“你还记 得我吗?” 老太太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皱着眉再想了想,突然,她用手指着彭鼓激动地 说。“哎呀,我认识你,我怎么不认识你,你不就是那个当年大家都叫你‘谷子谷 子’的吗?” 彭鼓惊喜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说:“对,大娘,就是我,我就是鼓子。我向 你打听的这个人你一定也认识,她是和我们一块在这儿插队的,叫孟萍。” 村支书看奶奶真的认识这个人,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他进屋去给彭鼓倒水。老 太太想着以前的事,犹豫地说:“我当治保主任那会儿,是管过一段你们知青的事, 哎呀,那年头太长了,孟萍?有这么个人吗?” 彭鼓蹲在她面前,引导地大声说:“有,肯定有,我们都在这个村。” 老太太想了想说:“孟萍我记不住了,这名儿听着挺熟,模样记不住了。我就 记着你们一起的有个胖子……” 彭鼓忙说:“对,那个胖子叫汤显龙,您再仔细想想,孟萍她长得挺漂亮的, 来插队的十几个女知青里头,就她最漂亮。” 老太太突然猛一睁眼,看着彭鼓点着头问:“孟萍?想起来了,是不是被她亲 戚转走的那个?” 彭鼓一愣:“被她亲戚转走的那个?” 老太太肯定地说:“没错,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不说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那是我当治保主任办的最后一件事,那时候村里的知青都走光了,每天清清静静的, 后来,来了一个姓邱的老头,说是孟萍的亲戚,要把她转到他们家乡去……” 彭鼓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他着急地拉着老太太的手问:“那您见着盂萍了 吗?” 老太太摇头说:“我没见着人,村里给邱老头开了个证明,他就走了。” “邱老头把孟萍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犹豫地说:“哎哟,这我可说不清楚了,村里就管证明这人在这儿呆过, 别的,跟咱有啥关系呀,你说是不是?”她看着彭鼓。 彭鼓着急地说:“您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老太太不服气地说:“你这同志,这村里头,到我这把岁数脑子还能转转的, 就剩我了,你还让我想啥呀!”说完她自己笑起来。彭鼓失望地站起身来,这时村 支书端着两杯茶走出来,看见彭鼓要走,客气地请他喝了茶再走,彭鼓却一点心思 也没有了,他回头谢了热心的村支书,然后惶惑不安地朝村外走去。 孟萍被一个姓邱的亲戚给转到他们家乡去了?转到哪儿了呢?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在这儿还有一个什么姓邱的亲戚啊?彭鼓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停在村口 的车前。车里,仇众山已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彭鼓打开车门惊醒了他。他忙坐起来 揉了揉眼睛。彭鼓坐进车后座里,心情沮丧地说:“走吧……” 仇众山把车发动后问:“不去别的地方了?” 彭鼓叹了一口气说:“来不及了,回家吧!”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不知不觉中已出来一整天了。窗外夕阳的余光照在彭鼓的 脸上,随着车子的晃动,那光仿佛也在晃。仇众山两眼定定地看着前方,一声不出 地开着车,车外的景物飞速掠过。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彭鼓,以为他睡着了。彭鼓 没有睡着,他的脸垂得很低,闭着眼睛,任凭思绪飞向那遥远的从前那是二十八年 前的一天下午,那天下午彭鼓接到了返城通知,跟他一起接到通知的还有常雨林和 汤显龙,那时候能返城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彭鼓他们是男知青里面最后几个返城的, 据他所知女知青里就剩下孟萍一个人了。彭鼓一得到这个好消息,第一个想要告诉 的人就是孟萍,但是他怕常雨林和汤显龙那哥俩笑话自己,就偷偷地一个人来到村 边一间小屋门口,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屋里没有人应。彭鼓小声地喊了两声,屋里 还是没人应。彭鼓下了下决心,一把将门推开了。可是屋里除了一床破被和一个被 火烧得黑黑的土烟炉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疑惑地想,孟萍去哪儿了?正在这时, 他听到远处传来汤显龙叫他的声音:“鼓子!彭鼓!” 彭鼓赶忙从屋中走出来,绕到屋后躲开汤显龙,然后从一个小树林里穿过去跑 到村口。当时大家急着要走,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待了。其他人都已经走光 了,只有常雨林和汤显龙坐在一辆马车上焦急地等着彭鼓。彭鼓快步跑向马车跳了 上去。汤显龙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说鼓子,你干吗去了?” 彭鼓敷衍地说:“没事,跟哥儿几个告个别。” 汤显龙却忍不住讽刺道:“蒙谁呀!我看你是跟孟萍告个别吧?” 彭鼓厌烦地瞪着汤显龙,气恼地说:“跟孟萍告个别怎么了?不应该?” 常雨林坐在马车帮子上,回过头来问:“怎么样啊?” 彭鼓不快地坐下了,闷声说:“她没在屋里。” 常雨林问:“哪儿去了?” 彭鼓摇了摇头,心烦地说:“不知道。咱们走吧。” 汤显龙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伤彭鼓的自尊心了,补救性地劝说道:“鼓子, 你就别给咱们添麻烦了,躲还躲不开呢,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彭鼓突然坐起来怒气冲冲地对他大声吼道:“行了你!” 汤显龙和常雨林愣愣地看着彭鼓,一下全没了声音。彭鼓瞪着他俩怒声嚷: “看什么看,走哇!” 赶马车的人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挥起马鞭在空中划了一个响 鞭,喊了一声:“驾!”马车吱吱呀呀地上路了,三个人坐在车上,低头无语。汤 显龙和常雨林对视了一眼,又把视线一齐投向彭鼓。彭鼓神情忧郁地垂着头,他在 心里一直默默地说:“孟萍,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了,我们先走了。本来我是想 来跟你告一声别的,可是你不在。没有人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知道吗?我一直 都在悄悄地喜欢着你……唉!” 车子突然巨烈地颠簸了一下,彭鼓猛地从回忆中收回神来。他看着已经发暗的 窗外问仇众山:“这是到哪儿了?” 仇众山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说:“快到了。您已经睡了快三个小时了。” 彭鼓坐直了身子,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禁自语说:“这是怎么了, 一下睡了这么长时间。” 仇众山说:“大概是走路走多了,村里的路也不好走。” 彭鼓叹了一口气,说:“老了,走几步路都觉得累,要是在当初,走这几步路 算什么?” 仇众山说:“岁月不饶人哪,”他从后视镜中又看了彭鼓一眼,问:“您离开 这儿有二十多年了吧?” 彭鼓毫无戒备地说:“算一算,马上就三十年了。真是,一转眼的事……” “您是来看看过去的熟人?” 彭鼓愣了一下,尴尬地说:“啊?对,看看熟人。” 仇众山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们没留您在那儿吃顿饭?” 彭鼓脸上的表情更不自然了,他笑笑自圆其说地说:“就是随便看看嘛,吃饭 就免了。怎么,你想吃那儿的饭?” 仇众山意味深长地说:“我从小就是吃村里的饭长大的,这一课,我不用补。” 彭鼓笑道:“这么说我该补补这一课了?” 仇众山没笑,说:“要不要补这一课,每个人感觉不一样,反正我不用。” 彭鼓叹了一口气,脑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他感叹地说:“那时候说是要接受 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补课。” 仇众山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补这一课的时候,还没我呢!” 彭鼓笑道:“是啊,那会儿可不是还没你呢吗!” 仇众山笃定地说:“可小时候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彭鼓一听来了精神,笑着说:“是吗,那讲个故事我听听?” 仇众山“哼”地笑了一声,说:“讲个故事?都是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好讲的。” 彭鼓不依地说:“说说嘛,我想听。”说着他向已经黑透的车窗外扫看了一下, 指着道边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对仇众山说:“正好也该吃点东西了,咱们停下车 边吃边聊。” 仇众山没再说什么,在小饭馆门前停下车。两人下了车,小饭馆老板娘忙招呼 两人进了门,仇众山简单地叫了些酒菜,两个人便在一个还算干净的桌旁坐下了。 不一会儿酒菜都上来了。彭鼓端起啤酒杯足足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对仇众山笑着说 :“来来来,听故事。” 仇众山握着酒杯却没有喝,他看了看彭鼓,想了想说:“我小时候特别淘,有 一次,我跟爷爷去放羊,我把苦棘黎籽儿塞到爷爷的烟袋锅里,爷爷不知道,一点 烟袋锅子,那个呛,一连咳嗽了好几天……”想到当时的情景,仇众山脸上禁不住 露出神往的表情。 彭鼓不禁笑起来,笑过之后渐渐沉郁,他关心地看着仇众山说:“看来你还真 是吃过不少苦哇。” 仇众山抬起眼睛看着彭鼓说:“我吃的苦,跟你们不一样。” 彭鼓并没有感到仇众山有什么别的意思,反而顺着仇众山的话有所感触地说: “是啊,处境不同,吃的苦自然就不同。不过,人吃点苦有好处,你看看现在,各 个岗位上主大事的人,大部分都是吃过一些苦的。” 仇众山突然看着彭鼓眼神怪怪地说:“你们都是幸运儿。” 彭鼓不禁一愣,看着仇众山笑问:“那谁不是?你吗?” “我?我当然不是。” 彭鼓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解地问:“为什么?你还不算幸运吗?” 仇众山垂下了眼睛,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在一般人眼里,我已经算很幸 运了,农村的苦孩子,能上大学,进大城市,给领导当秘书,还能交上小丽这样的 女朋友,是够幸运了,可对于我来讲,这都不算什么。” 彭鼓疑惑地看着仇众山说:“你的话我越听越不懂了,那你是说……你很不幸 是吗?” 仇众山抬起眼睛看着彭鼓说:“说不好,这话我跟小丽说过,我的不幸在于, 我不知道我是谁。”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仇众山看着彭鼓,突然淡淡笑了一下,没再回答。彭鼓不解地追问道:“嗯? 什么叫你不知道你是谁?” 仇众山把话岔开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身说:“主任,不早了, 咱们走吧。你看我是送你回家还是回公司?” 彭鼓见他不愿意再往下说,只得作罢,淡淡说了一句:“回家。” 两人重又上了车,仇众山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彭鼓坐在后座上接着想他的心事。 车进了城,很快便在彭鼓家门口停下了。彭鼓和仇众山下了车,进了门,看见赵梦 鸽和赵肖丽母女俩都在沙发上坐着,两人正眼巴巴地等着门开呢。 彭鼓疲惫地笑了一下,说:“你们都回来了?”。 赵梦鸽忙迎上来帮他脱衣服,说:“等你呢吃饭了吗?” 彭鼓说:“我们在路上吃过了。”说完他突然发现仇众山还站在门口,便忙对 仇众山说:“众山,我们聊我们的,你们俩进屋去吧。” 仇众山用征询的目光看看赵肖丽。赵肖丽也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起身走进 自己房间。彭鼓向仇众山示意,仇众山只好跟在赵肖丽后面走进她的房间。 赵肖丽进屋后坐在桌前,仇众山进了门却站在门口,两人谁也不说话。原本一 对如胶似漆的恋人,如今却如隔天涯。最后还是赵肖丽先开了口,她回过身来看着 仇众山问:“想跟我说什么?” 仇众山看着她说:“我和你爸出去了一趟。” 赵肖丽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常和我爸出去吗,这有什么好说的?” 仇众山说:“这次不一样,我跟他去了三合屯。” “三合屯是哪儿?” 仇众山疑惑地看着赵肖丽:“你从没听你爸说过?三合屯是他当年插队的地方。” 赵肖丽淡然地说:“我对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 “可我感兴趣。” 赵肖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可让你感兴趣的?” 仇众山出神地说:“我想知道人回到从前,是个什么样子。” “你看到了吗?” 仇众山依旧出神地说:“你爸没让我跟着他,可是我感觉到了……” “你感觉到了什么?” 仇众山抬眼盯着赵肖丽,清晰地说:“感觉到了他的不安。” 赵肖丽冷冷地看着他问:“所以他想让你跟我谈谈?” 仇众山笑了一下,说:“我想是的,他希望的是两个结果。” “哪两个结果?” “一个是希望你尽快出去,另一个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出去。” 赵肖丽垂下了眼睑,她迟疑地轻声问:“你呢?你能满足他吗?” 仇众山看着她说:“我也希望你能尽快出去。” 赵肖丽失望地抬起眼睛,望着仇众山:“你的意思是让我躲开眼前的是是非非?” 仇众山避开了她灼人的眼神,幽幽地说:“你能躲开的话,最好还是躲开。” “你呢?你准备怎么样?” “我不可能离开,不可能。” 赵肖丽感到心里彻底绝望了,她悲愤地瞪着仇众山,逼迫地问他:“你什么意 思?是想亲手把我爸送上法庭对吗?” 仇众山回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一天,你爸真的上了法庭,那送他 上去的,也不是我。” 赵肖丽再也忍不住了,冲仇众山大声嚷道:“既然你打定了这个主意,为什么 还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你不觉得你虚伪吗?” 仇众山痛苦而坚定地说:“哪怕你用尽世界上最肮脏的词汇来骂我,我也要把 我该做的事情做完。” 赵肖丽逼视着他,质问道:“做什么?能告诉我吗?看在你我曾经朋友一场的 分上?” 仇众山淬然垂下头,回避着赵肖丽咄咄逼人的目光说:“我要做的事,与你无 关。我能告诉你的就一句话,不管我做什么,我都会首先考虑你,我说过,我不想 让你受到伤害。” 赵肖丽看了仇众山好一会儿,终于摇着头流着眼泪骂道:“虚伪!我能不受到 伤害吗?” “所以你最好躲开。这是我做为朋友,对你最后的忠告。”仇众山说罢,难过 地暗自叹了一口气,毅然走出了赵肖丽的房间。看着他绝然离去的背影,赵肖丽知 道,他们之间是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了,她抓起床上的一个小布熊便朝门上砸去, 看着一脸无辜模样的小布熊咚地一声从门上落下来,她无声地痛哭着,心碎地把头 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昨晚仇众山什么时候走的,彭鼓一点也不知道。跑了一天,却连一点找到孟萍 和她儿子的线索也没有,彭鼓心里的失望可想而知。他把去三合屯的情况跟赵梦鸽 一说,没想到赵梦鸽却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她说即使是那个姓邱的老头儿到三合屯 开了信,怎么说也得到县知青办去一趟,县里再盖了章,他才能把孟萍落在他那儿。 一句话使彭鼓茅塞顿开,他立刻决定,天一亮就到原先他插队的百山县去一趟。他 相信这一次自己不会再白跑了,心里一松,觉也睡得香了。 仇众山早上刚起床,彭鼓便打电话让他立刻到他办公室来。仇众山急急忙忙来 到办公室,一进门,见彭鼓拿上手包正要往门外走。仇众山惊讶地问:“您又要出 去?” 彭鼓夹着包,含糊其辞地说:“众山,还得辛苦你一趟,跟我跑一趟百山县城。” 仇众山犹豫地皱着眉说:“主任,还往乡下跑?现在我那儿就压着好多事情呢。” 彭鼓伸手拍拍他,一脸苦笑地说:“唉,不跑不成啊,再不跑跑,以后就别想 干事情了。” 仇众山看了看他,低声说:“好吧,我先去检查一下车况。” “我跟你一块去吧。”彭鼓说着,和仇众山一起向车库走去。两人来到彭鼓专 用的车前,仇众山熟练地把发动机前盖打开,逐项检查着车内零部件的情况。彭鼓 担心地站在一旁问:“车怎么了,跑不动了?” 仇众山闷闷不乐地说:“不是,连续跑长途,我得看看车况,别在半路上有什 么问题。” 彭鼓马上问:“是不是换辆车?” 仇众山忙抬头说:“没什么大事,检查检查而已,您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彭鼓看了仇众山一眼,轻嗯了一声,然后站在车旁看着仇众山摆弄那些机器。 彭鼓想了一想,有些小心地问仇众山:“你……跟小丽谈过了?” 仇众山点点头:“谈过了……” 彭鼓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没想到仇众山只说了这么三个字便打住了,他忍不住 问:“怎么不说了?我想知道结果是什么。” 仇众山抬起头看着彭鼓直率地说:“没有结果,因为我不想离开。” 这句话让彭鼓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控制住自己不安的情绪,想了想才 看着仇众山轻声问:“这么说,你们的关系要结束了?” 仇众山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描述的苦涩,他低头看着手下的发动机说:“不知道, 我想这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件事,两个人天各一方,还能有什么结果?” 彭鼓实在忍不住了,他走到仇众山面前着急地问:“那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仇众山抬起头来正视着彭鼓的眼睛,认真地说:“不是我固执,是我们俩没这 个缘分……” 彭鼓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小丽会抛下你?” “不,不是她抛下我,而是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块儿。” 彭鼓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他警觉地看着仇众山的眼睛问:“你是不是觉得小 丽已经是你的负担了?” 仇众山百口莫辩地看着彭鼓说:“不是这样。反正让我现在离开这儿,我做不 到。” “为什么?” 仇众山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妥协地看着彭鼓说:“您不必现在就得到答案, 这样吧,以后我一定告诉您。” 彭鼓坚决地说:“不行!小丽是我的女儿,你必须马上告诉我!” 看到彭鼓绝不退让的表情,仇众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正视着彭鼓说:“好吧, 我告诉您。小丽说了,不管她父亲以后出了什么事,她第一个恨的就是我。我想, 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小丽承受不了以后将会发生的事情。” 彭鼓一下愣住了,他脸色很不好地盯着仇众山,轻声问:“你全想到了?” 仇众山坚定地看着彭鼓说:“对。所以她必须离开,但是我不能走。” 没想到他执意不跟女儿一起出国竟全是为了自己。彭鼓看着仇众山,目光渐渐 缓和了下来,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显出一丝无奈的表情说:“其实,你完全没必要 陪着我。” 仇众山定定地看着他:“我要做完我该做的事……” 彭鼓感动地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仇众山断然说:“我已经想好了。” 彭鼓看了仇众山好一会儿,终于伸手百感交集地拍拍仇众山说:“好吧,谢谢 你能跟我讲实话……”然后他像是一下苍老了许多,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到车边打开 后门,看着仇众山轻声问:“咱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仇众山当地一声关上了车盖儿。 坐进车里,车平稳地上路了。彭鼓默默无言地一直靠在后座靠背上。今天他们 去百山县,但愿能找到有关孟萍的消息。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出了那么 多事、不是顾及自己的安危,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想起,去打听这个二十多年前 被自己的愚昧和无耻残害了一生的伤心女人。彭鼓的心被这个事实深深地刺痛了, 他后悔莫及地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年孟萍来找他和常、汤三人的事情 …… 那是回城的第三年。有一天,彭鼓还记得那天他正趁午间休息的几分钟时间在 工厂车间外的一台机器上打盹,却猛地被人摇醒了。他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是 同车间的一个工友,他一脸羡慕地笑着大声说:“哎,小彭,大门外有人找你。” 彭鼓惊讶地看着他问:“谁呀?” 那个工友神秘兮兮地说:“是个女的,挺漂亮的,你小子要走桃花运了!” 这句话一下把彭鼓说愣了。那时候他已经和赵梦鸽结了婚。他想来想去想不起 有哪个“漂亮”女的会来找自己,相反,他倒怕这事被赵梦鸽知道会引起什么误会。 于是他急匆匆地到了厂门口,向传达室里的人问了两句,果然人家说是有一个挺好 看的年轻女人来找他,在厂外站着呢。彭鼓疑惑地向厂门外走去,边走边看。 突然,彭鼓的心猛地停止了跳动。他_下看见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这 面孔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生活的改变,几乎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但是,现 在她却突然出现在了彭鼓的面前。只见消瘦苍白的孟萍,还是那副插队时的打扮, 正睁着两只凄楚的大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令他更惊讶的是,孟萍的手里还拉着一个 两三岁的小男孩儿。 彭鼓心中一阵惊慌,他急忙跑到孟萍面前不安地小声问:“孟萍?怎么是你?!” 孟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冷冷地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彭鼓,轻声说:“没 想到吧?常雨林和汤显龙都在吗?” 彭鼓忙慌乱地说:“在,在!”说着话,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生怕在这时候 正好碰上熟人。好在正是上班时间,进出的人很少,他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孟萍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睑,还是那样轻声轻气地说:“你把他们都叫出来, 我有话跟你们说。” 彭鼓为难地看着她说:“这……怕是不行吧,正上班呢!” 孟萍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和羞愤,她咬着牙怒视着彭鼓,嗓音嘶哑地 问:“你们倒能心安理得地上班?要不要我请你们领导把你们仨叫齐了?” 彭鼓一下慌了神,连忙摆着手说:“你可别乱来,就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去!” 说着连走带跑地回厂里找常雨林和汤显龙去了。 彭鼓记得当时乍一看到孟萍他的心里非常慌乱,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事 就永远过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孟萍会找到厂里来。而且,他觉得孟萍从头到尾都 变了,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一脸甜甜的、总爱含羞带怯地冲人一笑的孟萍了,不 再是那个总爱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小方格子的确良衬衣、扎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 子的孟萍了,她看起来那么憔怀、那么苍白,她显得那么疲惫、那么冷漠。她怎么 变成了这样?而且,她带着的那个小孩是谁?是她的孩子?这么说她已经结婚了, 那她又找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彭鼓满是疑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但是毕竟自己和常雨林、汤显龙三个人 曾对她做过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毕竟心里有愧于她,现在她找上门来,大家总得小 心对待才是,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件事再扩大下去了。 彭鼓在车间里找到正和其他工人们一起干得热火朝天的常雨林和汤显龙,硬把 他俩从车间里拉了出来。因为人多不好讲是为了什么,一出车间的门常雨林就不满 地看着彭鼓嚷:“干吗呀,扣我的奖金你给呀?” 彭鼓着急地小声说:“还奖金呢,我告诉你发生的事你就不说什么奖金不奖金 的了。” 汤显龙看着彭鼓一脸不安的表情,惊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彭鼓看着他俩低声说:“孟萍来了!” 常雨林和汤显龙一下愣住了,接着汤显龙立刻警惕地小声问:“她来干吗?” 常雨林的脸发白了,他担心地说:“还不是为了那年的事,错不了!” 彭鼓忙把他俩拉到一个角落里,稳定着他们俩的情绪说:“趁你们还没见着她, 咱们三个得想好了,怎么跟她说……” 常雨林恼羞成怒地瞪着眼说:“说什么说?不见她,耗一会儿没劲了,她自己 就该走了。” 彭鼓急道:“不能耗,你耗她,她就该耗厂领导去了。” 汤显龙一听急了,忙说:“那可毁了,不能让她找领导,走,咱们见她去,我 看她要干吗?”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壮了壮胆,有些外强中干地一起来到了厂门外。 孟萍还在那里站着。看到孟萍手边牵着的一个小孩儿,汤显龙和常雨林不禁疑惑地 看了彭鼓一眼,不肯再往前走了,他俩示意彭鼓去跟她说,换个地方谈,厂门口人 多眼杂的不是个好地方。彭鼓无奈,只得一个人来到孟萍面前,小声央求说:“孟 萍,这厂门口人来人往的,咱们换个地方吧?” 孟萍一听便冷笑了一声,看也不看常、汤二人,扬声说:“怕什么,就在这儿 说吧,别的地方我不认识。” 彭鼓吓得忙把她往一边又带了几步,语无伦次地打着圆场问孟萍:“这么长时 间没见了,你后来到哪儿去了?”说着他着急地向常、汤二人招手,他一个人可抵 挡不了。常、汤二人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孟萍瞥了戒备地看着自己的常雨林和汤显龙一眼,幽幽地盯着彭鼓说:“我到 阎王那儿去了一趟,他没留我,让我回来找你们。” 彭鼓挡不住那眼神的锐利,慌乱地看了看汤显龙和常雨林,对孟萍陪着笑说: “都挺忙的,你就别开玩笑了。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孟萍的眼光像利剑一样在彭鼓、常雨林、汤显龙三人脸上一一扫而过,然后, 她又低头看了看身边正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三个男人看的小男孩,轻 声说:“咱们的账该算一算了!” 彭鼓疑惑地看着小男孩问孟萍:“这……是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孟萍突然抬头看着他们。说了一句让彭鼓至今想起来也胆战心惊的话:“你们 三个自己看看,他像你们谁!” 当时彭鼓、常雨林和汤显龙一下都愣住了,他们不禁面面相觑,简直不知说什 么才好。过了一会儿,汤显龙最先从震惊里醒过神来,他脸红脖子粗地上前瞪着孟 萍压低声嚷道:“这不可能!你……你还想讹上我们是怎么着!” 孟萍怒视着汤显龙,拉着孩子向他又走近了一步,她指着孩子悲愤地问:“讹 你们?你们看看这孩子,活生生的一个孩子,是我讹你们吗?” 彭鼓和常雨林都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个才只有两三岁,长着一张小圆脸,有着一 双明亮的大眼睛的小男孩,不由自主地在对方脸上找是否真有和孩子相似的地方。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又慌忙调转眼神,再也不敢看对方第二眼。 汤显龙急中生智,来个死不认账,他冲孟萍耍赖地质问:“你怎么能证明这孩 子就是我们三个人的?” 孟萍羞愤交加,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急问:“不是你们三个人的,还能是谁 的?” 汤显龙看她急了,他自己反倒不急了,他冷笑一声,看了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 彭鼓和常雨林两人,大着胆子说:“这就难说了,除我们仨以外,你也不是没有男 朋友哇?” 孟萍羞怒难忍,她冲向汤显龙指着他哭骂道:“你无耻!” 彭鼓怕把事情闹大,急忙上前拦住孟萍小声说:“孟萍,你冷静一点,不管这 孩子是不是我们仨的,就冲咱们在一个村里插过队,你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有 话可以好商量嘛。” 孟萍伤心地流着泪,依旧瞪着汤显龙怒斥道:“我跟张志涛是朋友,可我们从 来没有越过朋友关系一步,我们不可能有孩子!” 汤显龙不屑地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那也得能证明才行啊,光用话说能 算数吗?” 孟萍愤怒地冲汤显龙大声说:“那咱们就去医院,我不信医院证明不了!” 常雨林也怕把事情闹大,他看这个柔弱的女人今天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式,心里 也有些慌了,他伸手推了汤显龙一把,不让他再说了,自己忙走到孟萍身边说: “孟萍,听我说,就算去了医院,就算医院也证明了这孩子是我们三个里其中一个 的,那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当初我们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也是因为我们喜欢你呀!” 听到这个无耻之徒居然还提“喜欢”两个字,孟萍禁不住悲从中来,她恨不得 有个地缝能给她钻下去才好,她看着面前这三个害得她永远失去了幸福和快乐的无 耻男人的脸,羞愤交加地哭喊道:“流氓!你们是一群流氓!我要告你们!”‘站 在一旁的小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惊慌地望着愤怒的母亲和三个牛高马大的 男人,一下子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常雨林见孟萍翻了脸,他也不客气了,他威胁地看着孟萍说:“话可别说绝了, 孟萍,要告,你应该当时就去告我们,法院受理这种事情是有期限的,你过了这么 长时间才告,早就过了期限了,法院不是专给你一人开的!” 孟萍紧咬牙关,眼里全是泪水,她扫视着三人,心中早已没有任何言语来形容 自己对他们的愤恨之情,她指着他们三人骂道:“你们……你们简直是丧尽天良了! 你们在一个女人最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凌辱了她,到现在你们不但不敢吞下你们自 己种的苦果,甚至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我告诉你们,老天有眼,你们迟早会遭 报应的!” 彭鼓羞愧难当地说:“孟萍,现在说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帮不了你任何忙。” 他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然后抬头对孟萍说:“这孩子真是挺可爱 的,这样吧孟萍,我们知道你是为了孩子,你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 说,我们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孟萍怒道:“这种话我不听!好吧,你们说,这孩子怎么办?!” 汤显龙无赖相十足地说:“你的孩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跟我们有什么关 系?”他这么一说,彭鼓也不敢再出头说什么了,怕再说自己真的被牵连进去出不 来了。常雨林更是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孟萍怒视着三个男人狠狠地说:“你们当初做下坏事,到现在没有一个敢做敢 当,你们算什么男人?!” 常雨林叹了一口气,突然站出来说:“孟萍,说别的都没用,鼓子说的我也赞 成,从今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说,我们一定管到底。你看这样行吗?” 孟萍见他们松了口,自己也快支撑不住了,她脸色苍白地问:“我怎么能相信 你们?” 汤显龙看看彭鼓,又看看常雨林,对孟萍不屑地说:“这样吧,我们仁每人每 个月给你五块钱,帮你养这孩子,一直养到他十六岁,这还不行?” 孟萍没有抬头,她浑身发冷,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空口无凭!” 汤显龙犹豫了一下,又看看彭鼓和常雨林,商量地问:“咱们给她立个字据?” 常雨林一听才每个月五块钱,立刻答应了:“行!” 彭鼓有些不忍心地看了看汤显龙和常雨林,见汤显龙直向自己使眼色,终于狠 狠心说:“那,写吧……” 彭鼓突然浑身一震,慢慢从回忆中收回神来。仇众山从后视镜中看到彭鼓动了 一下,轻声问:“您醒了?” 彭鼓惊讶地发现车子停了,他一下坐起来问:“怎么不走了?” 仇众山说:“到了。我看您一直睡着就没有叫您。” “到了?”彭鼓忙坐直身子向车外看了看,发现果然已经到了百山县政府大门 外。他惊讶地回头对仇众山说:“你对这儿挺熟哇?” 仇众山淡淡地说:“鼻子底下有张嘴,问呗!” 两个人说着话下了车,一前一后进了百山县政府接待室。仇众山让彭鼓坐到沙 发上等着,他自己却出去了,一会儿,仇众山和一位年近四十、个头不大的接待人 员一起,朝彭鼓走了过来。接待员热情地向彭鼓伸出了手,满脸堆笑地说:“巾建 委的彭主任!哎呀。什么风把您刮来了,怎么下光打个招呼哇?” 彭鼓也笑着站起来,伸出于跟他握了一握,客套地说:“这是我当年插队到过 的地方,故地重游,属于私事,打什么招呼?” 接待员知道市建委的主任在县里可不是个小官,热情地对彭鼓和仇众山坐,然 后又一人给他们倒了一杯热茶,这才坐下笑着说:“哎呀,像您这样不忘第二故乡 的领导不多哇,这样吧,我通知一下县里的领导!” 彭鼓马上伸手制止说:“你要是这样。我这就走了。” 接待员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仇众山,仇众山假装没有看见他询问的眼神。接待员 忙问彭鼓:“那您的意思是……?” 彭鼓犹豫了一下,朝接待员坐近了一点,问:“县政府里,有没有当年的插队 知青?” 接待员忙点着头说:“‘有哇!我们办公室冯主任就是老知青。” 彭鼓立刻说:“好,你带我见见他,就随便聊聊天,千万不要惊动县领导,能 答应我吗?” 见市里的干部那么客气地跟自己说话,接待员有些受宠若惊地马上站起来说: “能!能!我马上带您去!” 彭鼓站了起来,他看着仇众山说:“那我先去一趟,你没到过这儿吧?在这儿 遛遛街吧!” 接待员笑着对仇众山说:“你在这儿等等我,我把彭主任送过去,回来再陪你 遛。” 仇众山一笑说:“不用了,我自己遛吧。”说着,站起来自己走出了县政府接 待室的大门。 仇众山一个人在小县城并不繁华的街道上走着,一边走一边慢慢地看着这给他 儿时的幼小心灵里留下强烈印象的一切。他觉得这小县城变了,干净了、整齐了, 卖食品和物品的摊位分开了,二十年前这里可不这样,卖什么的都在这条街上,吃 的、用的总是胡乱支个小摊便开始卖了。 他信步走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前,看着一位系着花围巾的大嫂正给坐在她摊前 的母子俩盛馄饨,那小孩七八岁的样子,一看飘着绿绿碎叶的香喷喷的馄饨放在眼 前,便迫不及待地拿勺去舀汤喝,旁边的母亲笑着制止他:“小傻瓜,小心烫着。” 仇众山心里一阵感动。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跟着母亲到这街上来的情景。 那时候他也是七八岁的样子,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跟着母亲从大山沟里来到县城, 那时候这县城对他心里的震惊实在是太大了。他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繁华、这 么热闹的地方,他一边跟着母亲走,一边到处看,他实在是太好奇、大惊讶了,也 是在这个地方,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那一碗碗散发着香气、上面飘着绿绿的碎沫的 东西,那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让他迈不动步。他咬着自己的小手指,眼巴巴地看 向回头看他的母亲。而他那瘦弱不堪的母亲只能蹲下身来,用她粗糙的手爱怜地摸 了摸他的小脸,歉意地说:“儿子,咱们不吃,以后等妈挣着钱,你吃什么妈都给 你买,好吗?” 仇众山的眼睛湿润了,他回过神来,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走到馄饨摊前坐下说 :“来两碗馄饨。” 在仇众山吃馄饨的时候,彭鼓已经在县政府接待员的指引下来到了接待办冯主 任的办公室。一说是老知青,冯主任热情地接待了彭鼓,两人忍不住叙起了当年插 队时的事,原来这位冯主任跟彭鼓一样是市里来的知青,因为娶了当地的女子为妻, 所以回城的时候便留了下来。话说得很投机。续完了旧,两个人感慨万分。彭鼓问 冯主任:“后来你一直没离开百山县?” 冯主任深有感触地说:“对呀,帮县知青办把知青回城的事情办完,县里就没 让我走,反正家也安在这儿了,到哪儿干部一样。” 彭鼓犹豫地问:“冯主任,你知道县里其他地方知青的情况吗?” 冯主任坦白地说:“你们三合屯那边我没去过,不过,有人到我这儿办过事儿。” 彭鼓心里一动,忙问:“你听说过一个叫孟萍的人吗?” “孟萍?” “对,原来也是三合屯的,后来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冯主任用手敲着自己的脑门儿想了想,突然抬起头问:“孟萍?人我没见过, 名字挺熟。是不是她一个亲戚来帮她转的关系?” 彭鼓心中一阵激动,忙说:“对对对!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个老头,好像…… 姓邱。” 冯主任一拍桌角笑道:“哦,那就是她了,我记得是有个老头儿把她的知青关 系从三合屯转到别的公社去了。” 彭鼓掩饰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盯着冯主任的脸急问:“你还能记住具体地方 吗?” 冯主任点着头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青岭公社……对,邱各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