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一个鲜血淋淋的母亲 过了很久,仇众山才抬起头来,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母亲在我的心灵 里留下的印象,是永无休止的操劳,从我记事起,她好像就从没有笑过……她在她 那封遗书里继续跟我说着她的经历……” ……你六岁那年,爷爷病了,病得很重。给爷爷治病要花很多钱,这些钱对我 们这个家庭来说,成了想都不敢想的沉重负担……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三 个人,于是我带着你跑了很远的路,找到了他们的那个工厂,我企盼他们看在可怜 的孩子和老人的份上,哪怕动上一点点恻隐之心,帮帮处在绝境里的我。 可是他们根本不愿意帮我,不仅如此,他们还威胁我说愿意到哪儿告就到哪儿 告他们去。我再一次绝望了,他们答应每人每个月给咱们母子五块钱,这样,加在 一起是十五块,我们家要是有了这些钱,无论如何也会好得多了……可这我想用来 救你爷爷命的钱,我只拿到过两次…… 说到这里,仇众山的眼睛射出了仇恨的目光。郑牧沉声问:“后来你母亲再也 没找过他们?” 仇众山幽幽地说:“她要是能活下去,也许还会找他们算账,可是……”他难 过地低下了头。 郑牧问:“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仇众山望着面前无尽的山和云,默默地流着泪说:“如果说我的出生给我和母 亲带来的是耻辱的话,那我母亲的死留给我的,就全是仇恨……”仇众山沉默了良 久,才向郑牧接着述说母亲遗书里的故事。……我不能让救我命的老人就这么走了, 不能指望别人,只有指望我自己。能救爷爷命的,是钱,而我能用来换钱的,就只 有自己的血了…… 18岁的邱男眼含热泪看着母亲的遗书,“拿出与遗书放在一起的那沓单据。那 上面,是孟萍每次卖血的记录。下面还有一张纸条,是几行十分潦草的字:自愿付 给孟萍生活费,每人每月付五元整,共每月十五元整,直到孩子十六岁。空口无凭, 立此为据。 彭鼓、常雨林、汤显龙,1974年11月6 日邱男死死地盯着那三个人的名字,像 是要一下子就把它们印在脑子里。 ……我用卖血的钱勉强维持着爷爷的医药费。我当时不知道,为血站找血源的 血头已经盯上了我,我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已经走上黄泉之路了……爷爷的 病越来越重,我抽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间隔也越来越密,无论奶奶怎么劝我,我 都没有停止,我心里的愿望,就是尽快把爷爷的病治好,以此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但是我的血最终也没救成爷爷,他老人家平静地走了,他把他永远不可能看到的希 望托付给了我,可我知道,我也要随他而去了…… 有一天我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你和奶奶哭着求人把我送到了县医 院里。医生向奶奶询问我的病因,奶奶便把我卖血的单据拿给他看。医生看着那一 张张卖血的单据,他非常吃惊,他也是知青,是他发现血头给我抽血的时候,每次 都远远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数量,每给我拍一次血,妈妈都向死神迈了一大步。 奶奶急红了眼,找到血头拼命,那个血头迫不得已告诉奶奶,是有人给他钱让 他这样做的,为了日后给他自己开脱,他记下了他们的名字,那是两个城里来的人, 一个是汤显龙,还有一个叫常雨林。这时候我才知道,是这些人面兽心的魔鬼要置 我于死地,他们不想让你的出生之谜,成为他们往上爬的绊脚石。 等奶奶告诉我事情真相的时候,我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男儿,我的儿子, 妈妈只有用最后的一点气力,给你写下这些字,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是一笔血债, 将来惟一能为我作证的人,就只有你了…… 最后,妈妈有三件事要嘱托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妈妈最后的心愿……第一, 你要孝敬奶奶,替我报答她老人家;第二,你要尽你所能照顾张志涛叔叔,要把他 看成是你的亲人一样;第三,妈妈告诉你这一切,不是让你去给我报仇,尽管他们 当中的某一个,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们也许都是有头有脸的 大人物了,凭你一个农村孩子,是斗不赢他们的,要是老天有眼,那三个坏蛋就不 会有好下场,你记住,妈妈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用牺牲你的生命去跟那三个坏蛋拼, 妈妈要你好好活着,你是妈妈惟一的希望……永别了,我的儿子!“ 遗书最后,是颤抖的并且已经发黑的血字:“母亲孟萍血鉴1979年5 月10日”。 看完这封带血的遗书,邱男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妈——!”奶奶静 静地躺在邱男旁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回忆着痛苦的往事,仇众山深埋着头,擦了擦眼角上的泪,抬眼看着郑牧问: “郑队长,你是执行法律的人,你说,他们是不是在谋杀?像汤显龙、常雨林这样 的人,是不是十恶不赦?” 郑牧没想到居然发生过这样令人发指的事,他一脸沉重地点着头说:“他们要 是活着,决逃不脱法律的制裁!” 仇众山抽了一下鼻子,发狠地说:“从那时候起,这几个名字,就牢牢刻在我 心里了……” 郑牧伸出手在仇众山肩上拍了拍,同情地说:“毕竟已经过去了,你母亲不是 说希望你活得好吗?你应该不辜负她的期望才对。” 仇众山抬起头说:“我想,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郑牧点点头说:“是啊,你能从痛苦中走出来,从邱各庄走到银洲,可以想像 你付出了什么样的努力。” 仇众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想起来,那一切还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 奶奶去世以后,邱男把她老人家埋在母亲和爷爷的坟旁边。他在母亲的坟上墙 上了最后一捧上,后返几步,看着眼前经过修整的三座新坟。郑重地对母亲说: “妈,你们都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会记住你说的话,好好活着。” 之后邱男回到县里,参加了一个中学课程的补习班,在报名表上,他第一次给 自己改了名字:仇众山。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有他最深刻的意义,同时他也 预料到,有朝一日当他们想起他来以后,也许会去找他的时候,让他们看到邱男消 失了,让邱男在他们内心深处变成一个影子…… 为了上那个补习班,身无分文的仇众山不得不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到县城的各种 货站上,扛大包、装卸货物。好在下一节课上课的时候他还能坐在那间宽敞明亮的 教室里,这样的日子他熬了整整三年。三年之后,他终于考上了大学。 他向他的复仇之路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临上大学之前,仇众山跪在母亲、爷 爷和奶奶的坟前,他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仇恨,他默默地对母亲说:“妈,我走 了,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您儿于现在已经是邱各庄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了。 我现在就要离开您了,以后等着我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我是为了 您的希望活着的,不把害死您的那三个坏蛋找到,为您报仇,我誓不为人!妈,我 会常回来看您和爷爷奶奶的,您就安安静静地睡吧…… 说到这儿,仇众山从往事中收回神来,他看着郑收问:“郑队长,你说人的仇 恨,有可能化解吗?” “你怎么想起问我这个问题?” 仇众山说:“你比我年长,比我经历的事情多,也许,比我更懂得仇恨。” 郑牧看着他认真地问:“我倒要反过来问问你这个问题,你觉得能化解吗?” 仇众山低下头,轻声说:“我一直想不清楚这个问题,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 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我也许能明白你的意思,说白了吧,从你到银洲来,彭鼓一家就对你好,使 你处在母亲的仇恨和仇人的厚爱两者之间,他们对你好一分,你的仇恨就会被削弱 一分,时间一长,你担心这种把你在人生之路上往前推的动力渐渐消失,所以你有 时候甚至希望,你母亲或者什么人,能给你一种力量,使你能够化解仇恨。” 仇众山眼中闪过一丝微笑,他说:“你到底是从事跟人打交道的职业,说的一 点不错。” 郑牧说:“应该说,化解仇恨的力量只有一种,那就是爱的力量。” 仇众山叹了一口气,说:“你这话写进小说一定很煽情,可跟我这儿一点儿也 行不通。” “是吗?” 仇众山若有所思地说:“这种感觉只有我知道。爱的力量越大,我心里就越痛 苦……” 郑牧怎能不理解仇众山说这话的含义呢,他看着仇众山问:“你是在大学里认 识赵肖丽的?” 仇众山点点头说:“是的,那段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 仇众山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又陷人那遥远的回忆之中。 那时校园里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之色。教学楼前挂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 仇众山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在校园里,目光新奇地到处看着。他那一身农村青年的打 扮,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许多人在打量自己。仇众山沿 着不断出现的路标,来到新生报名处前。报名处围满了前来报到的新生。他身处在 一群城市孩子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人,于是他神态腼腆地退到一旁默默地站着。 报名处的女老师招呼他:“那位同学,你是来报名的吗?” 仇众山急忙答应:“是!” 女老师热情地招呼他说:“到这儿来,一个人站在那儿干什么?” 仇众山难为情地来到老师面前,朝女老师憨憨地笑了笑。老师问:“你的录取 通知书带了吗?”仇众山忙说:“带了。”说着他从包中拿出录取通知书递给老师。 老师看了一下号码说:“请等一下。”说着在报名册里翻找着。仇众山这时的 情绪稍稍松驰了一些,好奇地看着周围其他的同学。 老师终于找到了他的名字:“你叫仇众山?” “啊?对!仇众山。” 老师微笑着问:“从百山县来的?” “对,百山县。” 这时仇众山身后不远处,一个衣着人时的女孩子闻声转过头,很注意地看着他。 那个女孩就是赵肖丽。 报完名之后,仇众山一边看着手里的宿舍号码,一边沿路找着自己的宿舍楼。 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女孩叫:“哎,那位同学!” 仇众山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没发现认识的人,继续往前走着。那女孩又叫: “喂,百山县的!”仇众山一下站住了,回过身,看见神态可爱的赵肖丽正一脸笑 意地站在他身后。 仇众山奇怪地问:“你是叫我吗?” 赵肖丽调皮地眨着眼睛问:“你不是从百山来的吗?” “对,百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仇众山。你有事吗?” 赵肖丽一笑,向他大方地伸出手来说:“认识一下,我叫赵肖丽,从银洲来的。” 仇众山一怔:“你家在银洲?” “对呀!百山县隶属银洲市管,这么说起来。咱们还算老乡呢!” 仇众山忙说:“对对对,是老乡。” 赵肖丽问:“你读哪个系?” 仇众山说:“城市经济管理。” 赵肖丽一听便惊喜地跳起来叫道:“哎呀,太巧了,咱俩是同班同学了!” 仇众山腼腆地一笑说:“是够巧的,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上老乡。” 赵肖丽笑着对他说:“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以后我要是有什么麻 烦,你可不能不管!” 仇众山憨憨地应承说:“管,一定管。”从那时起,他就被这个爱说爱笑、调 皮可爱的女孩子深深地吸引住了。 之后,他们上课、下课、去食堂、去图书馆,与其他同学一样过起了平静而充 实的校园生活。仇众山非常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常常学习到深夜,不 放过任何一种自己可能学到的知识。 那天已经很晚了,仇众山仍在教室里刻苦研读,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了,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可是教室里的灯忽然灭了。仇众山以为是停电了,只好无 奈地摇摇头,默默地收着书本。 就在这时,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笑声。仇众山不禁一愣。 灯又亮了,赵肖丽抱着一本大厚书站在门口,笑看着他。仇众山疑惑地问:“你这 是干嘛呀?” 赵肖丽来到他面前,笑着责问:“干嘛,不要命啦?” 仇众山难为情地说:“全班同学底子都比我好,我得笨鸟先飞。” 赵肖丽头一歪调皮地问:“要是变成了瞎鸟,你还能飞吗?” 仇众山一下语塞了。 “好了,听我一回,明天再看?”赵肖丽说着,动手帮他收拾起了桌上的课本。 仇众山悄悄地看着这个善良热情的女孩,不知怎么竟非常愿意听她的话,他一声不 出,鬼使神差一般顺从地收起书本,跟着赵肖丽走出了教室。从那天开始,每当看 见赵肖丽,他心中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但这感觉他一直偷偷放在心里,从来没 有让它们表露过哪怕一丝一毫。 为了缴清下学期的学费,仇众山又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因为课程的关系, 他无法再到车站或者码头去当搬运工,但是他有了另一个好主意:卖报纸。有一天 他正在街头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兜售他的报纸,赵肖丽正和一个女同学逛街,那 位女同学一眼便看见了大声喊着:“卖报,新来的报纸!”的仇众山。 “赵肖丽,你看,那不是那个百山的吗?” 赵肖丽看着正在向路人兜售报纸的仇众山,忽然向他走了过去。她走到他面前 叫了一声:“仇众山。” 仇众山惊讶地回过头来:“赵肖丽!” “你怎么在这儿?”她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报纸。 仇众山大大方方地一笑,说:“礼拜天没课,打打工。你干嘛,逛街?” 赵肖丽忽然一笑,向他伸出手说:“来,给我一半。” 仇众山愣住了:“别拿我开玩笑了。” 赵肖丽二话没说,从他手里抢过一半报纸,回头冲那位女同学喊:“你自己逛 吧!”说罢晃着手里的报纸迎向路人,也学着仇众山的模样说:“卖报,新来的报 纸!” 一股热乎乎的感觉突然袭上仇众山的心,他感激地看着赵肖丽的背影,实在不 知说什么好,只有更起劲地卖起了他的报纸。那天的报纸特别好卖,没过多久,竟 全卖完了。从那以后,他和赵肖丽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 那一天正是吃饭时间,学生们在食堂门口进进出出。仇众山从食堂里出来,手 里拿着一个馒头,饭盆里盛着一个素菜。他走到一边,坐在台阶上门头吃着。一个 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仇众山抬起头,看见赵肖丽和另一位女同学笑看着他。赵肖丽 看着他手里的饭菜,大大方方地笑问:“老乡,一个大小伙子,就吃一个馒头?” 仇众山有些腼腆地一笑,说:“又不干活,够了。” 赵肖丽打断了他的话,笑道:“鬼才信呢!帮我个忙怎么样?” “什么?” 赵肖丽从身后把两个包子放到他碗里,笑着说:“帮我消灭它。”说罢拉起那 位女同学便走了。仇众山听见那个女同学和赵肖丽窃窃私语的话,女同学说:“我 还奇怪呢,你有多大饭量买这么多?闹了半天是给他买的吧?” 赵肖丽头一歪笑道:“我乐意,你管呢!” 两人说说笑笑地远去了。仇众山却出神地望着她的背影。仇众山从来也没想到 会在大学里遇到赵肖丽。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在自己生命中的 这一页刚刚翻开的时候,出现在上面的,竟是这么美好的一幅画面。 那年仇众山成为头等奖学金的获得者,赵肖丽也为他感到异常高兴。很快四年 便过去了,他们成了校园里公开的一对。毕业分配前的一天下午,赵肖丽约仇众山 见面。仇众山沿着学校里的小路快步走来,看见赵尚丽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着他 :“等半天了吧?什么事这么急?”他问她赵肖丽头一歪,问他:“分配方案马上 就要公布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仇众山毫不犹豫地说:“我没怎么想,回去呗。” 赵肖丽惊讶地问:“老师不是让你留校吗?你怎么还不去系里谈?” “我不想留校。” “你真的愿意回去?” 仇众山认真地说:“真的,这还能假吗?我先回县里,以后再争取往银洲调。” 赵肖丽奇怪地问:“你就那么喜欢银洲?” 仇众山一笑,反问她:“我们俩能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赵肖丽看着他,突然说:“要是我不回银洲呢?你还想去吗?” 仇众山一愣,睁大两眼看着她不解地说:“你不回银洲?为什么?你不是从一 开始就说毕了业要回银洲吗?” 赵肖丽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说:“今天系里的老师找我谈了,希望我也留 校……” 仇众山沉默了。赵肖丽抬起头拉着他的胳膊期望地说:“老师说,凭咱俩的成 绩,应该是留校的首选。” 仇众山想着,还是没说话。赵肖丽期待地看着他说:“我们要是能都留在学校, 也挺好的,银洲毕竟是个小地方。” 仇众山固执地开了口,他抱歉地看着赵肖丽,轻声说:“不,那是我的家乡, 再小,在我心里的份量也是最重的。” 赵肖丽奇怪地问:“你们家在那边还有什么人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个孤儿。” 赵肖丽更觉得奇怪了:“那没什么可牵挂的呀?” “可是我母亲,还有爷爷奶奶都埋在那儿。” 赵肖丽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说:“看来,你骨子里还是个非常传统的人。” 仇众山难过地看着她问:“让你失望了,是吗?” 赵肖丽突然笑了起来,她看着仇众山果断地说:“那好吧,我也不留校了,申 请回银洲去。” 仇众山从来没有这样惊喜过,他紧紧握住赵肖丽的手,神情激动地问:“真的?” 赵肖丽调皮地笑道:“当然是真的,我觉得我们俩能在一起是最重要的。” 两个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仇众山问:“你回银洲,想干什么?” 赵肖丽说:“我你不用担心,只要我愿意,那边愿意接收的单位会有不少。” 仇众山惊讶地问:“这么自信?” 赵肖丽看了他一眼。神秘地说:“我本来不想在我工作的问题上靠家里的关系, 可如果我们一起回银洲,这些关系就用得着了。帮你找到个不错的接收单位,应该 也不是什么难事。” 仇众山推开她,认真地说:“我想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这是一辈子的事,你 可别为了我,做违心的事……” 赵肖丽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最重要的,是我们俩能在一起,怎么会违心呢?” “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被分到了银洲市,仇众山又被顺利地分到了建委。但当他 得知赵肖丽的父亲就是彭鼓的时候,他一下就傻了,他根本想不到这种事情会发生 在他的生活里。这好像是老天爷成心安排的!仇众山感到痛苦、压抑,‘他一下不 知道怎么处理他和赵肖丽之间的关系了,他从一个幸福的顶点一下落人到了一个痛 苦的深渊里,敏感的赵肖丽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 有一天晚上,仇众山开着车,赵肖丽坐在他旁边,温柔地把头靠在他肩上,他 却躲开了。赵肖丽坐起来不解地问他:“怎么了你?” 仇众山掩饰地笑了一下说:“挺晚的了,我送你回去吧。” 赵肖丽撒娇地说:“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你还想去哪儿?” 赵肖丽突然红着脸一笑,小声说:“去你那儿。” 仇众山不由得一愣:“去我那儿?是不是……太晚了?” 赵肖丽看着他半真半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 仇众山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看看赵肖丽,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拗不过她, 只好将方向盘打向回自己家的路上,赵肖丽这才露出满意的笑脸。两个人开车到建 委宿舍楼下,下了车,又上楼进了仇众山的家。 赵肖丽进了屋,好奇地打量着仇众山一人独居的房间。仇众山站在她身后,默 默地看着她。赵肖丽突然指着墙上的一块空间说:“这儿好像应该挂上点什么。” 赵肖丽说的那个地方,正是仇众山经常挂母亲遗相的地方,偏巧那天他把遗相 收起来了。仇众山掩饰地说:“是该挂点什么,我……还没想好呢。” 赵肖丽回头对他一笑,温柔地说:“哪天咱俩去照几张合影,挑张好的挂在这 儿,好吗?” 仇众山勉强地应着:“好吧……” 赵肖丽在屋子里审视着,伸手往柜子上抹了一把,笑着夸奖道:“嗯,还挺干 净。” 仇众山笑了,数落她说:“看你这劲头,像个查卫生的。” 赵肖丽忽然问:“你这儿经常停电吗?” 仇众山奇怪地说:一停电?没有哇?“ “那你干嘛还点蜡烛?”赵肖丽指着柜子表面上的蜡烛痕问。 仇众山的脸色一下变了,他敷衍地说:“偶尔停一下电的时候点的。那东西擦 不下去。” 赵肖丽“晤!”了一声,不经意地说:“怎么把蜡烛放在这儿?应该放在桌上 才对呀?” 仇众山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在那个地方留连,他看着她笑说:“干嘛呀,你 跑这儿破案来了?” 赵肖丽也笑着说:“因为你在我脑子里的问号越来越多,为了解开它们,我就 不得不变成个福尔摩斯了……” 仇众山拉着她坐下,问她:“我在你脑子里有什么问号了?” 赵肖丽有些不开心地看着他说:“你分配来以后,好像一下变了一个人。” “是吗?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赵e 丽研究似地看着他,说:“好坏都谈不上,你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有那么严重?说说我听听?” “你总是在有意疏远我,”她看着他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仇众山心慌地说:“咱俩现在就坐在一起,我疏远你了吗?”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我看得出来。” “也许你看错了呢。” “我的直觉是不会错的。我来说说原因吧,要是说对了,你得认账。” “行,我认账。” 赵尚丽叹了一口气,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想像力说:“你到银洲来,没想到一下 成了我父亲的部下,这使你在周围人的眼里,才能和天分都被这种关系淹没了,于 是你心里就很不舒服,但又无法改变,这种状态压抑着你,以至于影响到了你和我 相处,是不是这样?” 仇众山静默片刻,看着赵肖丽说:“坦白地说,有一部分对。” “哪部分不对?” 仇众山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又静默了一会儿,看着赵肖丽说:“不对的那部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赵肖丽看着他,耍着小性子说:“该怎么说是你的事,但你必须说。” 仇众山无奈地对她说:“好吧,我会说的,但不是今天。” 赵肖丽盯着他好一会儿,仇众山也看着她,仍旧什么也没说,赵尚丽有些生气 了,站起身来说:“既然不是今天,那你就不要说了!”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出 了门。 故事讲到这儿,仇众山有好一会儿没说话。郑牧也没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坐着, 仇众山突然苦恼地说:“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再跟小丽相处。每次我回来, 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我都会对着母亲的照片发半天愣,我眼前的事情,已经远远 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道德判断,一边是我的女朋友,一边是我母亲的仇人,一边被 动地接受着赵肖丽的爱,一边想方设法寻找为母亲复仇的机会,而仇人又是小丽的 父亲,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真是太难了!” 郑牧看着他问:“你想过要把这件事情谈开吗?” 仇众山扭过头来看着他反问:“要是你,你打算怎么谈开这件事?” 郑牧想了想,突然叹了一口气说:“这确实很让人为难,可又不能不谈,不然 的话,时间拖得越久,对赵肖丽的伤害也越大。” “这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我走进这座城市以前,想得太简单了,找到他们, 尽我的所能,不计代价,完成我心里向母亲承诺的一切。哪知道刚一在这儿落地, 除小丽以外我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彭鼓。我的脑子一下全乱了,简直是不知 所措……” 郑牧犹豫了一下,说:“这我能想像出来—…·能问你一个特别难回答的问题 吗?” 仇众山看着郑牧,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不快地说:“最好别问。”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因为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赵肖丽……” 仇众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个问题我迟早要面 对,从自然人的角度讲,到底谁是我父亲……”他说不下去了。郑牧无言地看着他。 仇众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少顷,从牙缝里进出几个字:“我恨他们!” 少倾,郑收看着远方的云海问:“说你有作案动机,不过分吧。” 仇众山坦白说:“当然不过分,我盼着他们死,不是一天两天了。” 郑牧看了他一眼,问:“你在这个地方,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没想过后果?” 仇众山一笑说:“这对我已经无所谓了。” “那对赵肖丽来说,也无所谓?” 仇众山愣了一下,轻声说:“对她来说当然有所谓。” “那你为什么还和赵肖丽保持那种关系?你不觉得你在欺骗她吗?” 仇众山一听这句话便激动起来,他瞪着郑牧大声问:“我欺骗她?我怎么欺骗 她了?!我对她的尊重,是连你们这些人在内的都做不到的!从大学到现在,我没 碰过她一指头!队长大人,要是换个人,做得到吗!” “为什么不告诉她?” 仇众山苦恼地说:“我不想伤害她,不想让她无辜受牵连。” “可她已经被牵连在里头了。” “那是没办法的事,也许她跟我一样,从一生下来就已经被牵连在里边了……” “人总该做些值得的事,你母亲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我当然会做我认为值得的事。我母亲在遗书里对我说过,她不希望我用我的 生命去跟他们换。我真想杀了他们,但我没有。郑队长,凭你的智商和破案经验, 我想你不会认为是我杀的常雨林和汤显龙吧?” 郑牧和仇众山对峙着,郑牧突然说:“但你知道是谁杀了他。” 仇众山将眼光转向别处,说:“你想到这一点是很自然的事。” 郑牧皱着眉说:“就因为常雨林、汤显龙是你的仇人,有人杀了他们,你也知 情不举?” 仇众山淡然地说:“不,我并不知情,我手里没证据。” “可你完全能够向我们提供一些很重要的线索。” 仇众山回过头盯着郑牧说:“我没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显眼,我能告诉你的, 全都告诉你了,这你知道。” 郑牧看着仇众山,一针见血地问:“是不是因为你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你不 想过早地失掉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 仇众山没直接回答郑牧的话,而是一笑,问郑牧:“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电影 《真实的谎言》吗?” “当然记得。” 仇众山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罪犯的那辆车,是因为那只鸟掉下去的,但那 辆车,是那只鸟推到断桥上去的吗?” 郑牧被他问住了,他沉思了片刻,抬起眼睛看着仇众山,严肃地说:“我必须 再一次提醒你,不管他们是不是十恶不赦,都自有法律来制裁他们,任何人都不应 该以个人行为来代替法律。以自己的个人行为代替法律的同时,本身也是在触犯法 律。” 仇众山一笑:“听上去你是在给我上课。”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仇众山不屑地说:“你说的很对,跟我想的一样,我们的法律虽然是保护弱者 的法律,可有的时候,法律也鞭长莫及。” 郑牧不由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相信有超然于法律之上的力量?” 仇众山冷笑说:“我母亲遭受过他们的凌辱,之后,他们又害死了我母亲。依 照我们国家的《刑法》,对他们罪行的追诉期,是以他们罪行的法定最高刑为时效 期限的,就算他们都是死刑,时效期也只是二十年,然而时间早已经超过了二十年, 就是说,他们已经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是,他们必须对我母亲的死承担责任!他 们必须偿还欠下我母亲的血债!” 郑收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纠正仇众山说:“对超过二十年罪行的追诉,只要报 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一样可以提起诉讼,请你相信法律。但是,千万不要试图去 代替它。” 仇众山感动地看着郑牧,说:“谢谢你的提醒。” 郑牧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在预审室坐到我的对面, 现在我还是想继续得到你的帮助。” 仇众山默默地说:“还是那句话,我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