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怒将生父送上法庭 仇众山预料的一点也没有错,他知道彭鼓一定会到母亲的坟前来忏悔他曾经对 她所做的一切。 当王小刚和鲁梅找到彭鼓要和他谈谈孟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完了,那隐瞒了 近三十年的丑恶事实即将公之于众,他将失去一切他现在所拥有的:物质、亲情、 尊敬……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对他的唾骂和痛恨、是周围人的白眼和议论……他不敢 想像,他无法想像那种再也无法挽回的后果。彭鼓彻底绝望了,他摆脱掉那两个小 警察并不是想逃跑,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早晚也是一死,在良心的遣责下,他只 想到孟萍的坟前去自杀,以向那个可怜的女人谢罪。 彭鼓踉踉跄跄地沿着山坡向孟萍的坟走来,他战战兢兢来到盂萍坟前,忽然腿 一软,跪了下去。彭鼓全身扑在地上痛苦地大喊:“孟萍,你听得见吗?今天我才 知道,什么叫报应……”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把鼻 涕一把泪地以头抢地地说:“这就是报应啊!这真是报应啊!我彭鼓真的会落到今 天的下场……” 哭着哭着,彭鼓突然感到身后有动静,他猛地停住哭声,惊恐地向后望去。他 万万没想到,不远处,仇众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彭鼓愣了一下,忽然喜出望 外地站起身激动地喊道:“众山,你是在等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仇众山平静地走向他,默默地说:“是的,我知道你会到这儿来。” 彭鼓脸上的肌肉刚刚驰松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愣,他盯着仇众山万分不解地 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 仇众山看了一眼墓碑,冷冷一笑,目光中闪着两团幽幽的火苗说:“我当然知 道。” 彭鼓下意识地看了看仇众山,又看了看盂萍的墓碑,禁不住倒退一步,惊恐地 看着仇众山说:“你……你就是邱男?” “对,我就是邱男。” 这句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彭鼓如丢了魂一般,他梦吃似地喃喃说:“我 怎么没想到你就是邱男?怪我对你太信任了,我早就该想到你就是邱男,其实,从 那回你没问我就往左转弯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想到是你……” 仇众山冷笑道:“没错,我以为那一刻你能认出我呢。” “你……你什么时候改名叫仇众山的?” 仇众山的眼里闪着仇恨和火苗,他盯着彭鼓,说:“我现在这个名字,是我十 八岁那年自己改的,仇是邱的谐音,写出来又是仇恨的仇字,目的是要不停告诫自 己不要忘了为母亲报仇;众是三个人,是让自己牢记仇人是三人;山,是这三个仇 人像压在我心头的三座山,不搬掉这三座山,我这一辈子誓不为人!你能想到,可 是你不敢相信,因为你太相信你自己了,而从来没有在别人的角度上想上一想,这 就是你跟郑牧的差别。” 彭鼓又向后踉跄了一步,两眼无光地看着仇众山苦笑道:“原来你跟郑牧一直 联手?” 仇众山轻蔑地膘了彭鼓一眼说:“我要是跟郑牧联手,早就等不到今天了。郑 牧一直查到了张志涛所在的医院,查到了这么多年来每个月都有人给张志涛汇款, 之后就查到了我。” 彭鼓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仇众山:“你一直在给张志涛寄钱?”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托付给我的事,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寄下去。” 彭鼓心虚地看了仇众山一眼,低下头轻声说:“你这么孝顺,是你母亲的福气 ……” 仇众山怒喝道:“你别在我面前提我母亲!” 彭鼓苍白的脸上顿时显出一丝慌乱的神情,他可怜巴巴地说:“众山,你母亲 的死,跟我没关系……” 仇众山的眼圈不由得红了,他怒视着彭鼓质问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心不虚 吗?” “是真的,真的跟我没关系!” 仇众山一步逼上来,目毗欲裂地狠狠地瞪着彭鼓大声问:“如果你们当初没有 凌辱我母亲,她怎么会遭那么大难?她怎么会去卖血?她怎么会死?你还能说跟你 没关系吗?!” 彭鼓后悔莫及地扭过头去,他不敢看仇众山的眼睛,但是这时候他又本能地想 让仇众山不要那么恨自己,他扭过头来声音颤抖着说:“众山,自从你毕了业到银 洲,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数吗?这难道一点儿也抵偿不了 我欠你母亲的债吗?小丽对你的爱,我对你的信任,我们一家给你的温情,就一点 儿也没化解你心里的仇恨吗?” 仇众山不由得仰天长舒一口气,他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彭鼓说:“彭 主任,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心里这样问我自己,就是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可我 也想问你一句,如果你们当时就知道了我就是邱男,还会对我这样吗?” 彭鼓说不出话来了。 仇众山冷笑一声说:“我本想到最后再跟你把一切真相都说清楚,现在不可能 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够再见到你,郑队长他们逼得我不得不把一切都提前了。” 彭鼓脸如死灰地看着愤怒的仇众山问:“众山,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吗?” 彭鼓长叹一声说:“你说吧,我现在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仇众山怒视着彭鼓,一字一顿地说:“为了我母亲,我一直想亲手杀了你们!” 彭鼓站直了自己的身子,无望地对仇众山说:“好吧,你动手吧,死在你手里, 也算是我有个说得过去的死法。可在你动手之前,我想让你回答一个问题。” 仇众山瞪着他说:“你的问题肯定不止一个,别当着我母亲问。” 彭鼓脸上显出一丝羞愧的神色。仇众山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 地方你认识。”。 彭鼓跟着仇众山来到山脚下的土屋前,仇众山指着破败不堪的土屋对彭鼓说: “看看吧,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我母亲,还有爷爷奶奶,都是在这儿去世的,我 也是从这儿走出去,一直走进银洲的。” 两个人走进屋内,年久失修的房顶漏下无数的光线,四面的墙又破又脏,到处 都是蜘蛛网,地面上到处都是雨水留下的痕迹。彭鼓无神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破屋, 默默地说:“你虽然没跟我说过什么,但我知道,你骨子里面的刚强,一定是有来 头的。‘” 仇众山嘲讽地道:“我如果真有你说的这种难得的特质,那也得感谢你们。” 想到自己曾经做过那样无耻的事,彭鼓的心猛地一痛,他望着仇众山请求说: “众山,别再折磨我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早动手?” 仇众山冷冷地说:“这要感谢你女儿小丽。” 彭鼓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惊恐地看着仇众山问:“你……你一直在利用她?” “不,你错了,我没有利用小丽为我的复仇做任何事情。如果是那样,也不会 有现在所有情况的发生。这一点你自己好好想想就能明白。” 彭鼓犹疑半晌,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瞪着仇众山,心慌地喘着粗气问:“这么 说,常雨林和汤显龙的死都是你干的?” “你又错了。跟你说句实话,我从看见我母亲留给我的血书那一刻起,心里就 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们三个人,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给我自 己确立的人生目的!可是后来我读了很多书,明白了很多道理,也逐步懂得了生命 的意义。我母亲说的对,以我的生命为代价,让你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太不值了, 尽管那是为了给我母亲报仇。我用不着以我自己为代价,用不着以情代法,以触犯 法律的形式来达到我的人生目的。” “你下了那么多年的功夫,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懂得。从你们的外部环境上说,国家 有法律,就算你们对我母亲犯下的罪行,已经超过了法律规定的诉讼时效,但你们 在一起侵吞国家资金的所作所为,就已经自己钻进了法网;再从你们自己身上找找 答案,你们走的实在是太远了!为了利益,为了私欲,树了那么多仇人在眼前,他 们必欲置你们于死地而后快!所以,用不着我动手,他们两个也必死无疑!” “那他们俩是怎么死的?” 仇众山冷笑一声看着彭鼓:“他们两个的死是必然的,这叫老天有眼。” 彭鼓毛骨悚然的看着仇众山,手足无措地说:“你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 仇众山又是冷笑一声:“主任,你太可笑了,到现在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可怕 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 彭鼓轻轻摇了摇头,他伸手扶住身边的发黑的土墙壁,目光呆滞地说:“晚了! 年轻的时候闪失了一下,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看到他这副可怜的样子,仇众山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他扭过头去不看他,说: “年轻时候的闪失,本来是可以补偿的,如果当时我母亲找你们,想求你们帮帮她 的时候,你们在那时弥补了自己的过失,事情也许根本不是今天这个样,可你们没 有,你们不但没有,而且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在人前仍旧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假 象,你们……你们居然狠心地害死了她……” 彭鼓惊慌地看着仇众山,语无伦次地向他解释说:“不,不是……”但是不是 什么,他再也说不出口了,因为虽然自己并没有参与谋杀孟萍的计划,但·自己一 样也没有向她伸出援手,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这跟亲手害死她有什么两样呢? 仇众山流着泪扭过头来看着彭鼓怒声说:“从那时起,你们欠她的,就从孽债 变成了血债!” 彭鼓痛苦万分地望着仇众山哭诉道:“众山,我没有害死你母亲,我向你母亲 发誓,我向天发誓!我没害死你母亲哪!” 仇众山说:“彭主任,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我从母亲留给我的遗书里知道 了这些事情,做为母亲的儿子,我从骨子里深深懂得了什么叫仇恨!” 彭鼓惊慌地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你母亲的遗书?” “想看看吗?” 彭鼓颤抖地点了点头。仇众山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封已写了二十年,纸页已 经发黄发软了的遗书递给彭鼓,彭鼓缩到窗口,就着亮光一眼看到第一行血字,他 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恐惧。 仇众山关上门,默默地坐在土屋那破旧的门槛上,眺望着四周的群山。他在心 里默默地说:“妈,儿子又来看您了,彭鼓也来了,他正在从心里向您赎罪,乞求 您的儿子能放过他。妈,我已经帮那些好人整理好了制裁他们的证据,把国家的钱 找回来。我现在做到了这一点,亲眼看着这几个坏蛋受到法律的制裁,您的仇也就 算儿子为您报了……” 屋里面传出彭鼓的声音,他肯求地说:“众山,你把门打开,我不会跑的,我 有话要跟你说。” 仇众山头也不回地说:“门开着,有什么话,你就出来说吧!” 彭鼓拿着孟萍的遗书冲出门来,羞愧难当后悔不迭地向仇众山解释说:“众山, 我懂了,我全懂了,我要是能再活一辈子,决不会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当初出 主意换你母亲和张志涛的,是常雨林,找血头的,是汤显龙,不是我呀!我向天发 誓!” 仇众山冷漠地说:“向天发誓?晚了,一切都晚了!” 彭鼓呆呆地站在仇众山面前,发着抖说:“那好吧,你想怎么给你母亲报仇, 就动手吧!快呀!” 仇众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说:“好吧,你现在就跟我走。” 彭鼓本以为仇众山要亲手杀死自己,听他这么说不禁一愣:“你说什么?去哪 儿?” 仇众山面无表情地说:“跟我去趟医院?” “干嘛去?”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是谁?” “常雨林是什么血型,我已经知道了,我看过他的健康门诊记录。汤显龙是什 么血型,已经不可能再查出来了,只剩下你。” 彭鼓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他使劲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好使 自己清醒一点,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我不去!死我也不去!” “如果那个人是你,那我和小丽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难道这你还不明白吗?!” 彭鼓失魂落魄地继续摇着头道:“不、不,我不能去,不能去……” 仇众山愤怒地一把拉起彭鼓说:“你心里要是还装着一点你女儿,一点你的家, 就跟我走,你要是心里还装着一点天理良知,就马上跟我走!” 彭鼓捧着那封遗书,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了,禁不住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 “天啊,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俩,为什么不是我!” 数小时以后,仇众山苍白着脸来到彭鼓面前,把一纸鉴定书扔到他脚下。彭鼓 浑身颤抖着捡起那张决定他命运的鉴定,瞪大眼睛,看着上面的内容。随即,彭鼓 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仇众山,发着颤音说:“众山,你……你是我的儿子!” 仇众山盯着彭鼓的眼睛,极力压着心中的怒火说:“彭鼓先生,彭主任,我的 父亲!你知道吗,我活了三十年了,天天都想知道,我父亲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我一想起父亲这两个字,首先感到的是耻辱!是耻辱,你知道吗!” 彭鼓面无血色地看着仇众山:“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 众山,我现在完全能理解你了,你从一个苦孩子奋斗到今天,我能想像你付出的, 一点儿也不会比我们少,就像我们从一个插队知青,混到今天这一步一样……” 仇众山断然打断他的话,怒视着他说:“不,不一样。你们并没有珍惜,你们 所做的一切,不但没有补偿你们欠下的,反而让你们欠下更多!” 彭鼓无力地垂下头,承认说:“就算像你说的,我们当初欠下过债,并且无论 怎么做也不能补偿了,可这么多年来,我们也是从苦难之中挣扎过来的,我们也努 力过,奋斗过,付出过,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用我们自己 的努力,摆脱苦难创造幸福,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我们的努力还不能抵掉我 们的失误吗?现在你要把我一步步推上绝路,这么做,到底是出于正义,还是出于 仇恨?” 仇众山义正词严地说:“既出于正义,也出于仇恨。” 彭鼓苦笑一声,绝望地说:“看来我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努力,也不能改变你从 骨子里带来的东西了。” 听到彭鼓这么说,仇众山扭过头去痛心地说:“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过,从心里 原谅你,为了小丽,为了这个家,可你却一次次地让我失望,我不能不在我的心里 压上两副重担,为了仇恨,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一举一动,为了正义,我不能原谅你 们的所作所为,现在你明白了吧?” 彭鼓摇着头说:“可是雨林和显龙都已经死了,死去的人是不会再有什么了, 你是不是要把对他们两个人的仇恨,全部加在我一个人头上?我和他们是有区别的。” 仇众山嘲讽地盯着彭鼓问:“你觉得你没有他们贪的多,没有他们做的狠,是 吗?你这是在五十步笑百步。你支持了他们,你纵容了他们,没有你这把保护伞, 他们就不会在那条路上滑出去那么远。” 彭鼓愣了好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有你这双眼睛盯着,我们三个人有今 天,看来真的是命里注定的了。” “这应了那句话,老天有眼。” 彭鼓第叹一声说:“好吧,既然是老天有眼,我也就听天由命吧。” “那好,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你要我做什么?” “跟我去检察院自首。” 彭鼓惊恐地说:“不,我不能去,那我就完了!” 仇众山冷漠地说:“你已经完了,从你们一起把那些钱装进自己兜里的时候, 你们自己就已经宣判了你们自己!你要是心里还有一丁点儿你的妻子女儿,就应该 跟我走!” 彭鼓缩在破旧的墙角,一语不发。过了大约十分钟,仇众山催问道:“你还要 想多久?”彭鼓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夕阳的余辉中,他显得一下苍老了许多。 新的一天来到了,仇众山从工程指挥部出来,走向自己的车。走着走着,他的 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看见不远处吴天利冷冷地盯着他,向他走了过来。仇众山平 静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吴天利毫无表情地问:“彭鼓自首了,我爸也自首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去呀?” 仇众山反问道:“怎么,你想跟我一块儿去吗?” 吴天利狠狠地说:“我才不会跟你去那地方呢,不过,我倒想跟你这穷小子最 后较量一把。” “我知道你会的,咱俩从根儿上说就不是一种人,我早就等着这天呢!” 吴天利恶狠狠地指着仇众山骂道:“仇众山,你可真不是东西,我还一直拿你 当哥们儿呢,你也不掏心窝子想想,我都为你干过什么,”可你为我干的都是些什 么!“ 仇众山冷眼看着气势汹汹的吴天利问:“你为我于过什么?说说给我听听?” 吴天利急眉瞪眼地喝问:“你恨常雨林,也恨汤显龙,这俩人现在还在吗?” “这么说,你是为我杀的这两个人?” “我还没傻到要亲自去为你杀人的份上,但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两个人,是因 为你才丢了命的!” 仇众山纠正着吴天利的话:“他们是因为他们自己丢了命的。” 吴天利恼怒地看着仇众山,气急败坏地指责说:“翻脸就不认账,你说你算什 么人?我现在真恨不能让你立刻消失!” “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我不在乎消失不消失。” 吴天利冷笑一声,阴阴地盯着仇众山说:“说的多有骨气,你不怕死?” 仇众山轻视地一笑说:“你这种人不可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来吧,要动手就 快点。” “你真想试试?” 仇众山又是轻视地一笑说:“你是个聪明人,你是不可能亲自动手干杀人这种 事的,因为你还想活着,还想享受,你觉得你的命比什么人的命都值钱。所以我知 道,我现在是安全的,至于你以后安排下什么人对付我,那就得看他和我谁的脑子 更够用了。再见?”说完他朝吴天利笑了一下,上了自己的车。吴天利得咬牙切齿, 却又拿仇众山无可奈何。 吴天利在仇众山那儿受了憋,心里堵得难受,想来想去他终于下了决心,他要 干掉仇众山。当夜,一个人影悄悄绕过蓝星酒吧的前门,从虚掩着的后门溜了进去。 吴天利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那个人影悄悄地坐到他对面。 吴天利低声说:“好兄弟,回来了?” 黑影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嗓音沙哑地说:“大哥招呼,我能不马上回来 吗?这回是谁?” “我原来的一个哥们儿,现在不是了。” “大头朝上朝下?” “朝下,跟前两个一样。” “没问题。还中煤气吗?” “容易吗?” “弄一条冰往煤气管里一塞,门窗关上,开关打开,顶多两小时,干净利落。” 吴天利下意识地朝两边看了看,皱着眉低声道:“不行,他那儿不开火。换一 招,别让人看着像。” “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最好是一起特惨的事故。” “跟那个胖子似的?” “还有别的招儿没有?” “有的是。要用这东西吗?” 吴天利看了看黑影胸前衣襟里露出的枪柄,摇了摇头:“这玩艺儿留着以后用 吧。” “这个呢?”黑影掀开左襟,里面是一个带天线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电池一装,电钮一按,轰!” 吴天利阴沉地笑了起来。 仇众山很少中午回家,但是连着几天的奔波劳累,他终于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所以他把工地上的事交待给了刘经理以后,便疲惫地回到自己屋里,他知道家里什 么吃的也没有了,所以回来时路过一个商场,顺便在时面买了些方便食品。当他把 手里的东西放好,回身关门的时候,他突然感到门口有人,他心里一惊,猛地一下 把门打开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站在门口的竟是穿着一件白色风衣的赵肖丽。 “怎么是你?!” 赵肖丽目光冷漠地看着他,轻声说:“是我,我回来了。可以进去吗?” 仇众山看了她一会儿,让开门口。赵肖丽走进屋里,这屋里和她第一次来时竟 然一点没变,她轻哼作笑,感触颇深地说:“跟你好了这么长时间,连我自己都没 想到,这竟然是我第二次走进你住的屋子。” 仇众山默默地看着她。赵肖丽走到子中央,四处打量着。仇众山沉声说:“坐 吧。” 赵肖丽坐到仇众山床边,看着他嘲讽地问:“你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的确没想到。” 赵肖丽一笑说:“可我却想得到你为什么不走。” 仇众山看了她一眼:“是吗?” “你不用瞒我。你不走,是你想亲眼看到我爸爸怎么完蛋。” 仇众山再看了她一眼,沉重地低下头说:“看来你并不知道全部情况……” “我这么说难道不对吗?你用不着否认,要不然就不是你了。所以,我回来了, 我是想看看,我爸爸完蛋的时候,你是什么表情!” 仇众山恼怒地打断了她的冷嘲热讽:“小丽!” 赵肖丽冷冷地说:“别这么叫我!仇众山,请你告诉我,你哪来的这么大仇恨?!” 仇众山咬了咬牙,愣愣地地望着赵肖丽好一会儿,突然下决心般地说:“好吧!” 他弯身赵肖丽坐的床下拉出一个箱子。仇众山打开箱子,露出母亲年轻时的那个相 框。他把相框郑重地挂在赵肖丽曾建议挂他们俩合影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回过头, 痛苦地看着赵肖丽。 赵肖丽惊讶地站了起来,她看着像框中的人问:“这是谁?” “这是我母亲。” 赵肖丽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你母亲?” 仇众山阴沉着脸说:“在我说出一切之前,我必须先告诉你一点,我不希望得 到你的同情,也不希望你能改变什么,我只求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东西往往非常残酷,你有思想准备吗?” 赵肖丽疑惑地看着仇众山,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说:“说吧,我不怕。” 仇众山看着母亲的遗相,轻声说:“我母亲叫孟萍,是个插队知青。她插队的 地方你也许听说过,叫三合屯……” 赵肖丽的心一下抽紧了:“三合屯?!” “对,三合屯。”他平静地看着赵肖丽:“跟我母亲二同插队的,有一个是她 当时的男朋友,叫张志涛,还有三个人,就是常雨林,汤显龙,和你父亲。” 赵肖丽惊讶地看着仇众山,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从没对我说过?我说的是你 为什么瞒我这么多年!” “对这一点,我只能再对你说声对不起了。你太单纯了,我几次想对你说出这 一切,阻止我的,是你那一脸幸福的笑容。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赵肖丽的心霎那间又软了,她将脸扭到一边去,轻声说:“可你现在,伤害我 更深!” 仇众山痛苦地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其实你不回来,这一切已经就过去了。” 赵肖丽猛地看着他说:“可我回来了,我要知道!” 仇众山看着她说:“好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定让你知道……” 仇众山开着车,带着赵肖丽,再二次来到母亲的坟前,他看着母亲的坟神情凄 楚地对赵肖丽说:“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两个人,两个人的思维,两个人 的行动,除了没有两个人的面孔,其他都是两个人。在我心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我做出来的一切都是表面的,也可以说是装出来的。我惟一真诚对待过的,就是你。” 赵肖丽疑虑地看着仇众山,咬了咬嘴唇说:“说这种话太容易了。” “是的,满世界的人都会说这种话,可惟独我,这话是真的。但是,自从我来 到你身边,见到你父亲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所有真正的东西,都必须收起来 了。” 赵肖丽疑惑地看着他:“我父亲?为什么?” 仇众山冷笑一声说:“你如果真正了解了你父亲,你就会了解我。我本是个不 该出生的人。因为你父亲,因为你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除了让我母亲遭受了难以 忍受的痛苦之外,就是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听到这句话赵肖丽一下惊呆了,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仇众山说:“你……你胡说 什么?” 仇众山不加争辩,只看着赵肖丽说:“我母亲临终前,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 当我看完用我母亲的血签名的遗书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遗书?” 仇众山载着赵肖丽重新返回自己的住处,从桌前的抽屉里拿出了母亲的遗书和 一封信,他看着赵肖丽说:“这封信是我写给你的,因为我不知道这些话当着你的 面怎么说出来。小丽,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那是些你连想像也想像不出来的事情… …我母亲的遗书你看完以后,请一定还给我。” 赵肖丽从仇众山的神情中预感到,已经有什么不幸的事在发生了。她拿着仇众 山递给她的两封信,看了看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仇众山,转身离开了他的小屋,刚一 走到街上,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封发黄的遗书。当她看完那声声血字字泪的遗 书的时候,她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全是真的,她所敬爱的父亲 和叔叔们,他们……他们居然做出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天啊!那个人居然正是仇 众山的母亲!天啊!泪水蒙住了赵肖丽的眼睛,她的心在颤栗,她的手在发抖,她 觉得浑身冰冷赵肖丽神志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忙擦掉眼泪急切地打开了仇众山写给 她的信。她无力地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默默地看着仇众山的信:“小丽:当你看 完我母亲的遗书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以前的我为什么是那个样子了。小丽,你大概 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和你,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看到这一句,赵肖丽猛地瞪大了眼睛,她紧张地继续看下去。眼睛里是无比的 惊异。 “原谅我一直没有对你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这些你我出生以前发生的 事情。以前我一直认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我死去的母 亲报仇,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惜一切代价,读书,上学,拼命要得到好成绩,我要 到他们身边来,要让他们不知不觉地在我复仇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你把我介绍到银洲来工作,我下意识的反应是,我为母亲复仇的愿望终于可 以实现了。可当你把我领到你父亲面前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他们三 个人,包括你的父亲,究竟谁是我的生身之父,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想解开的谜,在 解开这个谜之前,我和你之间不能有情爱,不能有所有亲见的举动,这时候我只能 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哥哥,这就是我和你的关系一直不能过深交往的根本原因。 “我原来的名字叫邱男,是我母亲给我起的,男是困难的难的谐音,意思是我 这个男子汉从一生下来起,就会被无穷无尽的难事缠绕着……这些相信你都已经从 我母亲的遗书中看到了,后来的名字是我自己改的,我就是想让自己记住,我有三 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像三座大山一样整日压在我心中。 “你父亲终于同意跟我到医院去做亲子鉴定了,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我想你能 想像出来。我多么不希望那个结果。可结果出来了,那是真的,是真的,彭鼓是我 的生身之父,你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看到那纸鉴定书,好像挨了一个晴天 霹雳!我知道我和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交往了。 “你说过,我心目中没有父亲的概念,你错了,我心目中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父 亲这个词,只不过你我对这个词的含义大不相同罢了。父亲这个词对于我来说,那 就意味着耻辱,意味着仇恨!你能理解吗?就这样一个人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 亲,小丽,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兄妹,而且是最好的兄妹,做你的哥哥,对我来 说是残酷的,而对你来说则是无奈的,老天爷不知为什么和你我开这样的玩笑! “最后,我只能劝你,接受这一切吧,尽管残酷、尽管无奈,却都是我们力所 不能及的。我只希望你能忙摆脱这一切,开始你全新的生活。 你的哥哥仇众山“ 信纸从赵肖丽的手里慢慢滑落到地上。赵肖‘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了的,又 是怎么来到看守所的,仇众山的信使她完全崩溃了,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几日之间已 经苍老的不成样子的父亲,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彭鼓看到了她,张了几下嘴,_也 是一脸愧疚,低着头默默无言。赵肖丽任凭眼泪无声地流着,等到眼泪流干了,什 么也流不出来了,她站起来,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重又打开那两封信麻木地读,她盼望这是谁跟她开的一个 玩笑,这全部都不是真的。最后,她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赵肖丽放下手里的信, 眼睛里已是茫然一片。她不知自己究竟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多久,只知道她走进母亲 的卧室,从她的枕头底下找出半瓶安眠药,全部吃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家的门被人“咚咚!”地擂响,接着,仇众山冲进了门,他急切 地看着嘴边还挂着水珠脸色苍白的赵肖丽,又看了看桌上的空药瓶,他一下子明白 了,仇众山又气又怒地冲她低吼着:“你这是干什么呀!” 赵肖丽泪眼朦胧地朝仇众山笑了笑:“一切都过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干这么傻的事……” 赵肖丽眼睛开始发虚,耳朵也听不清了,她最后笑着说:“真想不到,我还有 你这么个哥哥……”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仇众山发疯一样抱起赵肖丽朝门外跑去,他拉开车门,把赵肖丽放进后座,然 后又发疯一般将车开到医院,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他全顾不得了,从车中抱起昏迷 不醒的赵肖丽,他大喊着:“医生!医生!救救她,快救救她呀……” 一个小时以后,赵肖丽终于脱离危险了。仇众山憔怀地守在面无血色的赵肖丽 旁边,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亲妹妹,痛苦的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了下 来…… 一直在暗中保护仇众山的鲁梅和王小刚,在医院停车场上抓获了正在往仇众山 车上安装爆炸装置的歹徒。经过审讯,这家伙对害吴天利出钱收买自己杀害常雨林 一事供认不讳。公安局重案组立即向检察院申请逮捕买凶杀人的吴天利,半个小时 以后,猖狂一时的犯罪分子吴天利在蓝星酒吧,被王小刚顺利抓捕归案。 当仇众山再次来到赵肖丽的病房时,他一下愣住了,病房的床上空空如也。只 有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未封口的信。他上前拿起那封信,一看字体,就知道是 赵肖丽写的。那封信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再见了,到现 在我才知道,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不要找我,你必须打消这个念头, 如果你还想让我活下去的话……” 仇众山的眼睛再一次被泪水打湿了,恍然之中,他似乎看到赵肖丽歪着头,冲 自己调皮地一笑。 一切都结束了,仇人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只剩下仇众山孤零零的一个人。 泪眼膝陇中他看见了母亲的笑脸,还有爷爷奶奶亲切的笑容,他们都在向他招手, 他们喊着他的名字说:“来呀……来呀……” 仇众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回到环路工程的施工现场,向刘经理交待完了 一切工作,然后一个人搭上长途公共汽车,又回到了邱各庄。他顺着一条小路往山 后的一个小山坡上走去,一直走到母亲的坟前,他跪倒在地。乡亲墓碑上的字已经 褪色,但仍很清晰:“母亲孟萍之墓儿邱男立一九七九年五月” 仇众山望着母亲的墓碑,禁不住百感交集。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母亲二十年 前写给他的那封信,从里面抽出两张发黄的信纸,他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清 秀的蝇头小字,和开头结尾处深褐色让人心悸的血字,那些字在他眼中渐渐模糊了, 什么也看不清了…… 然后,他打着了打火机,顿时,一束火焰接近了遗书,火苗吞噬着信纸,翻卷 起来。遗书被烧成了灰,在风中飞扬飘散。 远远地,三辆警车向山边驶来。警笛声声,撕人心肺。 仇众山泥塑木雕般静静地看着母亲的墓碑,一动不动。 远远地,郑牧看到了飘散的纸灰。他看着仇众山,命令说:“关掉警笛。” 霎那间那令人惊心动魄的警笛声消失了,大山之间,只有警灯默默闪烁着。 仇众山从母亲的墓前默默站起身来。郑牧来到他身后,婉惜地说:“仇众山, 你不该烧了它,那是证据……” 仇众山看着母亲的墓碑,安祥地说:“我是在告诉我母亲,她让我做的事,我 已经都做完了……我想,只要我还活着,就能证明发生过的一切……” “走吧!” “等等。”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当着我母亲,我要说清楚一件事。” “好吧,你说。” 仇众山回身看着一身警服的郑大队长,郑重地说:“常雨林和汤显龙都已经死 了,我知道,如果没有我,有些人也不会让他们活着,虽然我没有亲手杀死他们, 但是这些事不能说与我毫无关系,为此,我甘愿承担法律认为我应当承担的一切责 任。” 郑牧和声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会替你请一个辩护律师。” “我可以为自己辩护吗?” “当然可以,请吧……” 仇众山最后望了母亲的墓碑一眼,转身向山坡下走去。山坡下,三辆警车前, 鲁梅、王小刚和前来执行逮捕的警官们神情严峻地站在车前。仇众山面带微笑,义 无反顾地向他们走了过去。母亲的坟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他在心中坚定地对自己 说:“走过去吧,明天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