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昨天晚上看电视,一连放了四集,关机时已经十二点了。 一觉醒来,红日高悬,看一下墙上的北极星,都快九点钟了,家里静静的, 只能听见石英钟轻微的行走声。 方辰并不急于起床,微微闭着两眼,沉浸在熟睡后的惬意中,她今天的安排 只有一个,同学们聚会,欢送即将跨人大学殿堂的胜利者,宽慰名落孙山的失败 者。 这个聚会,方辰是发起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使她十分得意。 去年,她才随父母的调动转学到一中,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崭露头角,充分 显示了她的能力:善于交际,能言善辩,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成了班内女生的 领袖。 方辰在偏远的小镇受完了小学初中高二的教育,尽管父母均为大学毕业生, 母亲又一直教书,终因教学条件太差,她虽然天资聪颖,也没学成个气候,来到 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她的弱项就更弱了,高考失败,也是意料中的事。 “唉,咱们把辰辰耽误了! ”于芳对女儿的失败有切肤之痛,“先天条件的 优势一点也没发挥出来! ” 真是有一得就有一失,当初,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完全为了跟方力元终成眷 属,哪能想到,爱情之树上结出了一颗并不完美的果实。 于芳总感到愧对女儿。 方辰并没有埋怨父母,给她的印象是:父母把什么都安排妥当,自己完全不 必操心,她非常爱爸爸妈妈,又养成任性的毛病。 在她的印象中,父母是天下最出类拔萃的人。 随着年龄的增加,方辰发现,父母和和气气,相敬如宾,她总觉得,两个人 亲热中有客气,融洽中有距离,也许,大人们都是那样吧。 方辰的记忆中,父母只红过一回脸。 初三下半学期,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吃饭时,方辰得意洋洋地向父母报告一 件事:班里两个男生追一个女同学,闹得要诉诸武力。那个女生跟方辰是无话不 谈的好朋友,对两位男士的争风吃醋十分自豪。 方辰叫她选择其中一个,人家不以为然地一撇嘴:“叫他们狗咬狗两嘴毛去 吧,我是遵循自然法则,优胜劣汰。” 方辰惊讶地说:“你又不是牲口! ” 好朋友并不恼,反而自鸣得意:“辰辰,有时候,人类就得向其他动物学习, 那样的话,咱们人类很可能摆脱感情的困扰,再进化一次呢! ” 方辰哭笑不得。 那两个男生还蒙在鼓里,痴迷不悟,紧追不舍,闹得乌烟瘴气,班主任束手 无策。 方辰挺身而出,把两个男生叫到一旁,对他们面授机宜:“你们在她面前抓 阄吧! 看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 “行吗? ” “咋不行? 让天意选择,看谁敢违抗? ” 两个男生认同并付诸实施,女生有了归属风平浪静。 班主任对方辰的发明大加赞赏,夸她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天才。 方辰讲得眉飞色舞,目光炯炯。 于芳委婉地批评女儿:“女孩子这么干有失文雅。” 方力元脱口而出:“你倒挺像你妈……” “什么? ”于芳脸色骤变,筷子“啪”一声摔在餐桌上。 “妈,你? ”方辰惊疑地看着怒容满面的母亲。母亲这种史无前例的勃然动 怒,使她目瞪口呆。她也弄不清,父亲漫不经心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怎么会使 母亲如此介意。 方力元的筷子正伸向菜盘,夹满诧异和尴尬,不知所措。 “妈! ”方辰轻轻叫一声。 于芳怫然而去,回到她和力元的卧室。 “砰”一声把父女俩关在这边。 方力元把筷子放下,深深地叹口气,摸出一支香烟,找不到火在哪儿。方辰 连忙把烟灰缸和火柴拿来放在他面前,并替父亲点上烟。 “爸……”她的目光往卧室那边指。 “没什么。”方力元掩饰自己的烦恼,“快吃,赶紧做功课去。” 方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吃过饭,收拾餐桌时,把一只碗抹到地下,打得粉 碎,即使这样,母亲都没有出来过问一下。 当天夜里,方辰忙完功课睡在她的闺房里,思绪十分混乱。她怎么也不明白, 平时十分有涵养的母亲,会突然失态,发那么大的火。 她更不明白,父亲说自己像妈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难道,女儿不像母亲才 好呀? 在床上,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人梦,她隐隐约约感到,平时波澜不惊的父 母之间,有什么埋藏得很深很深的积怨似的。 “不,不可能! ”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近似荒唐的猜测。 她很清楚父母的“历史”,两个人是高中的同学,相互了解,才走到一块儿 的。虽说不是青梅竹马,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能有三年的同窗之谊,也可以使 两颗心靠得近近的了。 她的卧房和父母亲那边只隔着中间的客厅兼餐厅。 正当方辰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缕缕的抽泣游进门缝。 “啊,呜……”哭声是压抑的,显然在防止它被女儿听到。 方辰大吃一惊! 在她十几年的记忆中,不论碰上什么难处,母亲都十分坚强, 从不哭天抹泪。 听爸爸说,只有他蒙受不白之冤那次,也就是她刚刚来到人间时,妈妈哭过, 那次痛哭如果不是有这回,恐怕就成了绝响。 方辰宁神屏息,认真谛听。她有个预感,母亲生气,其原因还真不是那么简 单呢! “你,这么多年了,还,记我的仇……你……”母亲如诉如泣。 母亲哽咽,悲愤难平。 听不到父亲的声音,没有安抚也没有分辩,这很符合父亲的性格。他为人平 和,方辰记得,他在自己面前,连粗声大气也没有过,总是和蔼可亲,柔声软语。 可能,父亲在工作中也是这么没棱没角吧,母亲有时笑着说:“你呀,水做 的骨头。” 父亲并不恼:“那你可太夸奖我了,我配吗? 人家贾宝玉说,女儿家的骨头 才是水做的呢! ” 她母亲继续抱怨,谴责,申诉。 “你也不手摸心口想想,不是为了你,我才到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呀? 连辰辰 都跟着沾光,看那成绩! ” 方辰越听越不得要领了。 自己成绩差,这是事实,没有哪个大学生愿意到这里工作,师资一直成问题, 她的成绩能上去吗? 这跟母亲的悲哭有什么关系呢? “好了,我不对行吧? 你太认真,我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方辰终于听到父亲忧伤的声音了。 “说明你还没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 ”母亲的口气仍然强硬。 “阴影? ”父亲仿佛在问自己。 方辰可以听出父亲的声音里含着深不可测的忧怨。 好像母亲用被子把自己蒙住了,以后的动静渐渐沉了下去,终于鸦雀无声了。 翌日清晨,方辰看见母亲的眼睛虽然有点浮肿,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三个人心事重重吃过早点,就各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阴影。” 去学校的路上,方辰品味着这个字眼。 “父亲曾经活在阴影里面吗? ”她带着这个疑问进了教室。 从那以后,父母之间再没发生过哪怕小小的不愉快,方辰几次冲动想问问父 亲有关阴影的事,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也许,那是父母一直坚守的一个阵地,何必去攻破它呢? 她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读过几次的信,又从头看起来。 这是苏白白给她的回信。 字里行间,流露出农村紧张繁忙艰苦的情绪,除了谈到她们之间友谊的话, 略显轻松外,所有的字眼都浸透着汗水,沉甸甸的,湿漉漉的。 “……我真盼望你,我的朋友,到我们这儿体验一下生活。粒粒皆辛苦,不 干地里的营生,是无法想象的,割一天地下来,腰都快断了,我真想去你那香喷 喷软绵绵的床上躺一阵儿呀……” 方辰格格笑了,她现在还没从香喷喷软绵绵的床上下去呢! “唉,可怜的白白。”她非常同情苏白的处境。 在补习班,她们认识了,深交了,成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苏白白的美丽首先让方辰倾倒。她很惊讶,在乡下,风吹雨打太阳晒,怎么 会哺育出苏白白这样俊俏的女子。 同样让方辰另眼相看的,是苏白白虽为乡中学的毕业生,不仅成绩不错,而 且谈吐不俗,聪明伶俐,引人注目。 尽管具有以上优势,白白还是落榜了,方辰非常惋惜,超过对自己没有上线 的沮丧。她真心希望好朋友苏白白能一跃龙门,改变门庭,有个锦绣前程。 真是成事在天哪,白白努力了拼搏了挣扎了,结果还是回到红烽去了。 方辰并没有彻底放弃“拯救”苏白白的设想。她想让父亲为苏白白找个地方, 比如下面的农科站,当一个离乡不离土的“农民职工”,总比她纯粹是个村姑强 吧。 这个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谈,机会不成熟,从北京回来,他就马不停 蹄办培训班,农民对科技的渴求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他就无暇他顾了。 母亲更忙,总结高考,迎接新学年,回到家里才能喘息一会儿,因为忙,才 没和她一同去北京,惹得爷爷牢骚满腹呢。 至于她自己的去向,方辰没问过父母,而他们也没为她设计过,方辰的态度 是:反正他们不能坐视不管,车到山前必有路! 苏白白补习期间住校,方辰有许多和她长谈的机会。 从小在城镇长大的方辰,出了校门进了家门,从来没有去过农村,对这一点, 爸爸不止一次说:“现在的教育出了毛病,学生除了教室哪也不去,还不成书呆 子呀? 咱们那会儿,劳动课必不可少,怕咱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毛主席才下令大 学生去农村‘四清’,经风雨见世面。古人还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呢! ”他这样对 母女二人说。 于芳身临其境,感觉更深刻:“是啊……不过,谁也没有回天之力,千军万 马过独木桥的现状,恐怕还要延续下去呢! ” “咱们教育的路,咋越走越狭窄了? ”方力元像在问自己。 “爸,什么叫‘四清’? ”方辰莫名其妙。 父母相视而笑,是呀,该怎么向这些天真纯洁的孩子们解释呀? “‘四清’,就是阶级斗争! ”于芳只好这么笼统地说。 “那,阶级斗争又是什么? ”女儿更加迷惘了。 母亲格格地笑了:“以后,你学习政治就明白了。” 诸如此类,方辰一窍不通,父母那代人为什么不好好在教室里读书而要去农 村搞“四清”,方辰百思不得其解。 农村,对于方辰,是个十分陌生的世界。她的朋友苏白白,把这个平凡而又 色彩缤纷的窗口,向她打开了。 从苏白白的叙谈中,方辰知道有那么闭塞的芨芨滩,巨大无比的白茨堆,村 民们称它为白茨圪旦。一群在土里刨闹前程的年轻人。 还有李引弟跟上“白茨大仙”的故事。 “你信吗? ”方辰感到新奇和可笑。 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迷信。 “我,当然不信,那是我二爹在装神弄鬼。” “你二爹? ” “他是干什么的? ” “阴阳! ” “那不是电极吗? ” “方辰,你可别小看我们乡下,真有好后生呢! ”有一回,苏白白情不自禁 地夸赞,脸上先飞上了红晕。 “比方……” “像我二哥,还有赵、友、海……” 方辰格格笑着羞她:“你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 苏白白笑而不答,两颊艳如桃花。 怀着高考憧憬的苏白白,还给她讲大美人王昭君的故事。 “真的吗? ”方辰睁圆美丽的眼睛。里面闪耀着神往。 “真的,老辈人都这么说。” 这次,苏白自信里又提到了赵友海。 “……他家境很苦,那个瘫在炕上的父亲拖累了全家人,赵友海有头脑有胆 识,我看呀,将来肯定是个人物,他姥爷一家就出类拔萃,有点遗传吧……” 看到这儿,方辰再次笑起来:“这个苏白白,真是不打自招。” 对友海,方辰并不陌生,那年搞全旗中学作文竞赛,惟一的乡中学上了名次 的作者,就是赵友海。 因为是乡中学,能拿上名次就格外引人注目,负责比赛工作的母亲也感到惊 喜,在饭桌上讲到这件事,还加了评语:“难能可贵。” 发奖那天,方辰就对赵友海注意上了,完全彻底的农村后生,衣着甚至有些 寒碜。赵友海一上台,方辰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下,后生的素质相当不错,看不见 摸不着,可使你能感到强大的力量。 发完奖,方辰走过去,想跟他握一握手,交谈几句,一转眼,后生不见了, 叫她惦记了好久。 “苏白白眼里有水! ”方辰这会儿笑过了,不能不佩服苏白白有眼力,换了 自己,也能看上赵友海的。 “呸! ”方辰啐了自己一口,“怎么又拉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过,去北京时,她特意为赵友海选购了一本书,也弄不清当时的心情,反 正觉得应该买了送他。 “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她耻笑自己,并没有打消送书的念头。苏白白这样 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描画”赵友海,其情昭然若揭。 “白白呀,鹿归谁手,还不一定哩,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呀! ”方辰嘲笑着 自己,开始起床了。前几天,父亲办科技讲座,赵友海参加了,父亲对这个出类 拔萃的后生十分赏识,把他带到家里来,方辰喜出望外,把北京买的书送给他, 友海感激万分。他们谈得十分投机,母亲也对他另眼相看,夸他的文才,夸他的 英俊。 坐在床沿上,方辰把苏白白的信收起,压在一本书下面,开始设计自己今天 的形象: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出席聚会。 在衣着方面,方辰也是无师自通,很有模特的眼光,往往使同学们“哇呀” 一声。今天的聚会意义非同一般,上大学的同学一走,再要见一面,还真不容易 了。 方辰下了地,走到衣柜前面,拉开两扇柜门,五颜六色,长长短短,各种面 料的服装发出夺目的光芒。 方辰不能不对妈妈的关爱报以由衷的笑意。为了弥补女儿在穷乡僻壤不能充 分显示青春亮丽的缺憾,妈妈总是千方百计,为女儿收罗新潮衣着,两只大衣柜, 挤得满满当当,插只手进去都难。 “你这是叫辰辰当模特后备队呀? ”方力元说说而已,并不反对于芳武装女 儿。在这方面他整个是门外汉,对面料的知识几乎一窍不通,遑论款式。 方辰思谋了好大工夫,挑出几件,在身上比试了几回,终于认定,这样的天 气,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氛围,还是穿裙子为宜。 洗漱过后,她发现妈妈放在餐桌上的字条,提醒她吃早点,还告诉她,今天 中午汇总高考材料,她不回来吃午饭,叫女儿早点动手,别让爸爸回家来大热天 忙于做饭。 方辰笑了:妈妈你不回来,我更不回来,看来爸爸还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了。 她给爸爸也写了张字条,放在茶几上。那儿醒目,爸爸进门有先坐在沙发上 抽烟的习惯,会一目了然。 方辰,洋溢着青春朝气,打扮得花枝招展,跨上才买来不久的坤车,去参加 聚会。 等她晚上回来时,真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路上,叫毛驴车剐了一下,人 倒不咋地,只是才上身的裙子弄得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