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写在知青运动四十周年(2) 此外,一个没有学院、媒体和艺术批评的年代,知青画家充任彼此的学生和 老师,私心倾慕、私相仿效。青春贵在友谊,习艺的良友尤其珍贵。那十年,绘 画是唯一的快乐、希望,这希望的快乐乃是从知青同类而照见自己:于是拼命画 画,求上进。知青画家的" 业余性" 另是一种珍贵的激励,失学不要紧,我们服 膺领袖的训导:" 干就是学习。" 知青绘画的集体模式都一样:跳过漫长的训练, 直接画创作,在创作中学会怎样描摩一张脸、一群人,以及,一道荒诞不经而被 严格指定的革命主题。这样子学画,既困难,又容易,我是宁可被绘画折磨,也 不愿领教如今学院的教条:考试、论文、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们不敢说要比 此前此后的专科艺术学生画得更好,怕也并不更差,倘若撞见可畏的后生,我会 如阿Q 般闪过一念:呜呼,老夫瞎画到今朝,亦算不易。 再此外," 文革" 之于青年的利用与捉弄,另有一番纵容:权威的职业画家 那时全部被打倒,论资排辈,暂告中止——舞台忽然空了出来,于是我们被怂恿。 你是知青吗?毫无学历,会画几笔,便直接调到省市机构去画画,就我所知,黑 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甚至有脱产的创作组,或者,我们全都有幸被当时的所谓" 美 术学习班" 召集,每人一块大画布,各自逞能。现在不可能有任何机构愿意组织 类似的学习班,撮拢流窜的艺术毕业生痛画创作,管吃管住,所以非常时期的非 常措施并不全是罪孽,这一层,每位知青都对" 文革" 心存怀念,不是怀念灾难, 而是乱世侥幸,竟成全了我们的画笔。 而最初的觉醒者、怀疑者也是知青:新中国第一批婴儿的成长是见证时代灾 祸的全过程,即便没有参考架构,我们仍然有理由被认为是思考的一代,至少, " 文革" 阅历是我们足以平摊的财富,善用者,收获可观:如今在社会学、历史 学、政治与思想领域,有分量有担当的学者大抵当过知青,知青出身的小说家是 八十年代新文学主角,知青画家的表现似乎稍逊,尽管今日官方美术界与学院主 事者,多有知青背景——所谓知青运动,是社会的隐痛、时代的败笔;数十万知 青以光荣始而被遗弃终。我们不是革命者,但亲历革命的后果;我们不曾参与建 设,但个个目击背后的代价;过去三十年,社会经已草草安顿并打发了知青一代, 此后人到中年晚年,一事无成,既不如上一代标榜革命而创建国家,也不及下一 代,能以可度量的各种专业标准跻身国家栋梁。从祖国的花朵、红色青年,直到 回归芸芸草民,其中千分之一,略有所为。每代人大约如此,多数隐没,个别彰 显,我们,居然只因画画而安身立命。后起的青年才俊足以淹没我们,知青画家 们早已从" 文革" 的美术舞台全数退出,现在则逼近退休了——好在绘画本无所 谓退休,是的,我们真有福气。 1968年,全国街巷一日之内四处张贴" 上山下乡" 的领袖号令。其时我十五 岁,不久,既与全校同学伫立街头欢送上届毕业生集体开赴边陲与乡村。又不久, 我自己也挤在起动的列车上,耳听千百人声轰然嚎哭,从此开始知青生涯。这一 幕如在昨日,昨日,我们都是大孩子——诸位见笑:本次展览开幕式我们想必都 会开颜嘻笑佯装年轻,而墙上大部分作品果然画在三四十年前,向今天展示当年 的种种热情、荒谬,还有百分之百的真挚。 2008年4 月28日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