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8) 食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暗中买卖。人民不远千里万里捎带腊肉、咸鱼、菜 干、糖果和各种土产,火车上,被绑缚的公鸡忽然在人堆里啼叫司晨……我转去 江苏插队后,每次回沪背几十斤大米,因江苏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购粮比例,而上 海限制。到七十年代,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证已历二十年,亲友赠送 粮油票,等于钞票——顺便一说,除了特权阶层,七十年代全中国没有富人。有 限的工薪差异不是如今的贫富差别:六十年代末" 文革" 事起,全国资本家除了 招致迫害的阶级标签,家产资产一律被没收冻结了。 亿万农民无票无证,口粮仍被严格限定。虽然史书记载历朝历代的灾荒饥馑, 口粮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记忆。我每月口粮二十九斤,当被省出版社借去画政治 宣传画,必须暂借粮票,然后择时坐长途车一整天回县城,再翻山越岭走到本村, 以稻谷称满数月的口粮。粮库的大锁被锒铛打开,我记得会计的手与秤砣怎样颤 抖,记得村里派送的挑夫,我跟在后面,到得公社,眼看那份谷子流泄无声,没 入公社粮站的巨大谷堆。挑夫的酬劳是一块钱,农民难见现钞,欢喜接过,浑身 大汗陪我到粮管所转换粮票,清点后仔细端详,递给我。我给他叫一斤米饭、一 盘猪血、一碗菠菜猪肝汤——顷刻尽净。 1975年当我流窜到苏北二度插队,再次面对当地村官的无奈:他们在田里商 量,争吵,拖延,用力吐唾,每个脚趾缝涌出江北松软的泥,走上田埂,不看我, 狠狠喝令会计批发口粮。我又被领到粮库,出来时,村民老小站成一圈,瞧着这 个据说是知青的外地人,分食全村的口粮。 * * * 上海老家早已拆毁。如今要拍摄石库门弄堂的最后影像,须得撞见临近街区 的断墙残壁。我穿行其间,有时一惊,依稀认出这是哪位老同学在七十年代的家。 每间陋室人去楼空,屋顶掀开,一地烂家当。这非人的居所并非命该被毁, 只因万千私房从五十年代被充公、被改制,承受几代不具产权的住户,繁衍、膨 胀、溃烂,丧尽尊严。我在瓦砾堆中几次踩到屋主的家庭照片,污损蒙尘,凝着 微光:黑白照片大致摄于五十到七十年代,民国的爹妈和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依偎 着,红领巾、红宝书,幸福而愚昧;彩色照片始于八十年代,同一家人,大的大 了,老的老了,口红、烫发,廉价的西装与时装,更其愚昧而幸福。三五上年纪 的人在废墟间踯躅,显然是老住户,看去与我同龄,那么七十年代正当年轻,就 近上学玩耍,及长,务工务农,八十年代成家立业,直到拆迁。平庸的悲剧悲喜 莫辨,被驱逐的补偿是他们远在郊外的新公寓。三十多年前当我们爬上屋顶伫立 风中,猖狂而茫然,谁曾想连绵弄堂万瓦鳞次,有一天会成废墟,更不曾想老来 有住进公寓的命——煤气、冰箱、彩电、冷热水、抽水马桶,七十年代的民居完 全没有这些,因为没有,事事理所当然:洗刷年夜饭后的油腻锅碗,用冰凉的水 ;冬日清晨抖瑟瑟升燃煤球炉,看炉火逐渐变蓝;挨家挨户的马桶等候粪车时, 娘姨们和车夫打情骂俏……很久很久没用双手自己洗衣,一件件穿过竹杆,晾出 去。移居纽约的母亲至今不肯放弃手洗的积习,只不必与邻里等候同一个水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