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16) 欧美人谈起七十年代,至今神旺:不论文艺、哲学、越战,还是民权、金融、 科技,那是战后资本主义阵营重建信念、开拓价值的好时光,是人家进入二次现 代化的响亮时代;日本干干净净的崛起,正在七十年代,台湾九十年代初组织文 人议述的七十年代专题,读来也和世界主潮不隔——我们的七十年代便是一部" 阳光灿烂" 么?不是说不像,而是如今叙述七十年代的人即当年失学撒野的小孩 子,小孩子心眼中,四出耍闹的青春戏,竟可以是天堂。 谈论七十年代就是谈论" 文革" 。我们迄今尚未获致追究" 文革" 的堂堂共 识,尤难找到准确的语言——西方反刍历史的思想工具,嫌太丰富:譬如汉娜· 阿伦特剖析纳粹文化,头头是道,以赛亚·伯林痛陈民粹主义的百般迷障,尤其 深广——他对阿伦特不以为然——在海德格尔、马丁·瓦尔泽、君特·格拉斯那 里,同一历史公案持续展开强劲的道德纬度,紧张而饱满……然而西方的训诫总 难契入我们的痛感,更与中国七十年代的灾相与祸源,大有所隔。我读《古拉格 群岛》和奥斯维辛的故事,无话可说,然而劳改营和焚尸工程,毕竟呈现为一种 人类罪恶的" 行政架构" 和" 专业景观" ,足使后人的指控有根有据,揭示历史 脉迹的所以然。如此看看,中国人三十年来的浑浑噩噩若无其事,简直亿万活神 仙。 而奥斯维辛与古拉格的罪孽,在西方无论如何是定了性了,那是反省与锐变 的大前提——旧时代的账目远未结清,簇新的时代改头换面,出发上路了:这伟 大的民族真会" 向前看" ,而至今毛的大肖像和大寝陵停在首都心脏,供人瞻拜 ……中国人的不治而愈,不愈而活,耿介如西洋人,弄不懂的,类似的历史修辞, 他们没有。而中国修辞的古老历史,及这修辞所能涵括的道德与人文,自先秦到 民国,经五四开裂,也还残破苟延至于五六十年代初,进入七十年代,行至终点, 彻底溃灭了。 此后,种种" 底线" 的大规模丧失过程,于焉开始,直到现在。现在,这民 族的万般活力与事功,已令世界瞠目,这倒是幸赖七十年代的教训与催逼,然而, 图强求变的民族活力,与国家的元气不是一回事——此番便是这样地将七十年代 匆匆表过,淹在书肆里,六十年代、五十年代,及上溯四十年代之前的岁月人事, 如何打发?那都是历史的坏账滥账糊涂账,不追究前因的前因、后果的后果,我 们活该世代幼稚——实在说,七十年代的人质无分年龄,那十年的癌细胞早经内 化为众人的心理与生理结构,深藏而细腻,并抓住每一种理由,对内心说:忘却 七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