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极端年月(4) 副市长脸煞白下来,找了个台阶,溜蹿而去。 人走了,张老就倒在椅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好似大富破产。许久,我 才听到他说:严丝合缝的东西又破碎了。 我想我待在此地为何呢。我就是看手机,看来看去,还是中国移动。 我想,媛媛自己安排了,媛媛不在乎我了。而我呢?一直是她的囚徒。她说 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说,天下就黑暗了,我在夜雨中孤苦伶仃地走。 我恍惚觉得自己是暴怒的法官,手上提着皮鞭,围着媛媛走。我说,我给过 你很多东西,比如钱,信任,以及任何的秘密,可是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 谁。我看到这个嘴角带血的烈士轻蔑地说:我为什么要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 便被这轻蔑侮辱了,便想用刀剖开她的心脏大脑,看看里边到底埋了什么真相。 但这就是人类永远的遗憾,你永远无法像知道自己想什么一样,知道别人想什么。 别人就是城堡,媛媛就是城堡。在冥想的尽头,我扔掉屠刀,眼泪哗哗地跪下来, 恳请城堡主人开恩,给我一个判决,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 这样悲绝的字句眼见要冲出口时,我吓醒过来。张老像剪影僵立在灯光下, 我想媛媛应该是睡了,今天不用多想了。 今天就这样了。 将近一点,张老才完工,他张牙舞爪了好一番,我才知是叫我。匆忙走过去, 见桌上已摆好两张精密的电车复位图,火柴人或坐,或立,或躺,或蹲,一目了 然,死15人,伤23,完全贴合。而且,以前我见过的示意图多是线标外奔,这些 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说:怎样? 我老实巴交地说:像艺术品。 张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张老说:两张图之间还是有误差的,炸点彼此差 了一尺。我们差一个具体物证,有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这颗 螺丝钉是哪里的,将决定炸点在哪里。现在,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叫他们开辆 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当然现在。 是夜,一辆同品牌的电车开到被炸车旁边后,我们封锁好大桥,静观张老脚 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弄了有一刻钟,他说: 电车上的螺丝虽然脱离,但基本能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一起飞了, 说明炸点在那里。你们配钥匙,固定好钥匙,就能配另外一把了。道理一样。 说完,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上新电车,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蹲 着,时而抱物,时而头垂,时而头歪,咔嚓咔嚓,拍下不少照片。我便想到美国 大片的特技模拟了,我忽觉事情简单,但就是想不到。 回来后,张老改了改复位图,对着副大队长朗读:炸点距车地板10厘米,左 壁55厘米,后壁104 厘米,即倒数第二排单座右下方;爆炸物系硝铵炸药,炸药 应为10公斤,现场未搜到导火索,但可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 爆炸前乘客动作基本测出,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嫌疑外,其余 人处于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就是第12号和第13号, 你们可重点查访。 副大队长说:张老真神仙也。 张老说:罢了。 1998年2 月15日下午 我从混沌中醒来,已是次日下午。手机躺在沙发边,像是深藏不露的门房, 将告诉我,这十余小时谁关心过我,慰问过我。我想显示屏上或许记载着20个、 50个、100 个未接来电。都是媛媛打来的,媛媛很焦急,平均十分钟打一次。我 得赶紧回个电话去。 但那里空空如也。 我想欠费了,又觉不可能,心下便忽然来了大水。我就是在车上爆炸了,她 也不会来看看尸体;就是埋在棺材里了,这婊子也不会来洒一滴泪水。 我想想还是拨过去了,电话嘟一下,歇一下,好像公布答案的倒计时。我的 嘴唇哆嗦起来,我会跟她说什么呢,我甚至都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可那声音终 于无休无止地漫长起来,到最后又有个普通话很好的女子出来说些客气而冷漠的 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请。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se dial it later. 我咬着腮帮,像石头一般硬坐着。这时,张老走来问:醒啦? 我仓惶地笑笑,忽见张老又鬼魅般走远了,嘴上还说:又说废话了。 我问:饿吗? 张老背对我摆摆手,苍老地说:不用了,挺麻烦你们的。 我问:张老您这是怎么了? 许久,张老才搬椅子过来,俯身对我说:孩子,你觉得图纸很精细,像艺术 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