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极端年月(7) 晚上回家,妈妈见气色不对,问我,我说不出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妈妈 端来猪心桂圆汤,说:趁热吃了,别生气,女人有的是。 我说:不是那回事。 妈妈说:我不管是怎么回事,你是我儿子,你给我吃掉,身体要紧。 妈妈又说:我一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说:别说了。 妈妈气愤地出门,找张姨、王姨说去了,声音大到一条街都听得到,比如她 老娘是卖糕点的,一天没几角钱利润,年终奖都没有,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 又比如为了国庆结婚,挺好的房子又装修一遍,花了好几万,好几万不是钱啊; 又比如过年过节,又是茅台酒又是铁观音,自家都喝不起,都孝敬给她了,现在 好了,孝敬出潘金莲了。 我推开窗户,大喝:妈,别说了。 王姨、张姨赶紧把我妈推回屋。妈妈好似不服气,又加一句,就是那样,本 来就是那样。 那夜,我看到媛媛挂在衣柜里的拳头大内裤,便想到她紧窄的腰身和阴部, 如今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扭摆,呻吟,挛缩,便过去扯它,扯不破,又撕,撕 不裂,又揉,揉成团,塞垃圾桶去了。然后我斗志昂扬地四处清理媛媛的东西, 口红,本子,浴帽,丢了花花绿绿一堆。我好似又看到媛媛在躬身收拾,收拾完 了,扬长而去。 我的心像是被刨过,空荡荡。 夜晚有些清冷的月色泻于床,我睁着眼,想自己浮游在没着落的半空,为雨 淋,为风吹,为雷电穿过,便再也控制不住,滚下泪来。 我想肯定有这样的对话—— 我说:我以后再不打电话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再不骚扰你了。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想媛媛一直是在等我,等我忍受不了折磨,先提出分手。 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仁慈和良心了。 1998年2 月16日 次日上午,我往办公室赶,穿过几十号法医,迷迷糊糊看到胳膊、大腿、皮 块、骨头、内脏、肠子,像半熟的卤制品滴着黑色的血,走来走去,像是支离破 碎的我走来走去。我已经死了,我是在阴间。 中午开会,墙上贴满了15张素描遗像。 副大队长说是省厅神笔马良根据拼接好的尸体还原出的,12号、13号尸体因 爆炸过度,只能还原一点点。我撑起眼睛看了看,那两张面孔好似一大一小两只 鸡蛋。副大队长说:兄弟们,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群众放进来,让他们领人,谁 领到这两具尸体,谁就是嫌疑犯的家属。 我踉跄走到尸体边,点好辟邪的香烟,忽听天上跑下一部嘈杂的海。不一会 儿,面孔扭曲、欲哭无泪的男女老少便如急浪驰来,淹过一具尸体,又淹过另一 具尸体。不知是谁抢到先手,找准一具,哇地哭将起来,这哭声原是和呕吐一般, 很快传染开来。我便想爸爸了,爸爸听说我掉到湖里去了,像飓风吹刮的树,像 醉汉,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下没跑好,竟然摔倒在地。我看到了,跑过人群去扯 他衣角,他看了一眼我,不相信,又看了一眼,哇地大哭起来。 我却是也要哭了,便不再看他们。 如此喧闹很久,像是有个抽水马桶,把喧闹又抽走了,大家跪在地上默默烧 纸,收拾尸骨,只有前天碰到的粉底女人,还在念叨: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 我知他老公恰如张老所言,到死还在亲嘴。我知她难以自处。后来,几个浓眉黑 眼的发廊妹被带过来,交头接耳指着一具女尸说:就是她。粉底女人忽然站起, 扑上去掐,掐得个个落荒而逃。粉底女人见手间什么也没有,便跺脚大骂:众人 养的,婊子养的,鸡,鸡。 我跟着默念:鸡,鸡。 粉底女人消停后,我看了眼天空,忽被惨淡的光镇压了,忽然寂寞、寒冷。 我闭上眼,想睡过去,仿佛睡过去了,事情就会自己过去。等我醒来,也恰是这 样,夕阳、群众、13具尸体都消失了。而两只鸡蛋样的12号、13号尸体,还在面 前一动不动躺着。我打起精神,重新审视他们,像审视没有谜底的谜面。我看到 他们躺在飞速流逝的光阴里,急剧萎缩,失去皮肉,然后骨头也风化了,被风吹 走,他们飘走时,挑衅地大笑。 媛媛跟着在空中挑衅地大笑。 我想,如果我即刻死掉,一定死不瞑目,便忽然理解起去年那个杀人的精神 病来。就因为朋友说了一个关于他前妻的谜语,他逐渐失态,竟至疯了,尔后在 精神病院遍访高人,仍不得其解,竟又逾墙来找朋友,朋友给了谜底,但他觉得 是假的,便杀了朋友两刀。当时听来,心下有五字," 总之很恐怖" ,现在却忽 知他的愤怒了。 回到家后,我干呕了好一会儿,半点不想吃,倒在床上,妈妈过来说,吃点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