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极端年月(15) 张老说:其实在引爆时,他可能觉得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们也一样, 可能计划在桥中间炸,或者过了桥再炸,但他们在上坡时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 了。毛主席不是写过这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我说:也有人不择地方的,也有人随便找个楼就要跳的。 张老说:那当然,急火攻心,就管不了那么多。 我说:张老您还好吗? 张老说:我很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哈哈。 1998年5 月18日-5月19日 次日一早,我带好牙膏牙刷、换洗内裤,赶到刑侦大队,准备出发去文宁县。 车出大门时,那心情好似禁区内忽有空门,就等补一脚了。可是接下来,我就心 惊胆战地看到街对面走过来一个女鬼,她穿着粗笨的红呢子裙,涂抹着鲜艳的口 红,打着浓重的白霜,试图掩盖住丑陋的伤痕,却是掩饰不了。 我好似看到两边的楼一幢幢倒下,灰尘竟是漫天。 这时,同事说:那不是你家媛媛吗? 我说:瞎说。媛媛穿衣服这么难看吗? 车辆路过她时,我将身子侧了侧,遮住同事目光。我看到她头发凌乱,眼睛 浮肿,鼻子和嘴巴苦着,神情畏惧地望了车子几眼,露出什么也望不到的怅憾来。 我想这就是媛媛你么?我还好跟车出来了,你要是到大队找我,岂非丢死我的人 了。我不解,自己怎会和这么丑、这么寒碜、这么没品的女人谈三年恋爱,还要 死要活的,中了邪么?入了魔么?你瞧你穿的什么啊,做迎宾小姐啊。 可是车一开远,我又伤感了,究竟是有个地方回不去了,是有个女人回不去 了,究竟是摧毁了。 我又想她可能有事找我,便像老师备课一般备起台词来。如是等待,手机竟 是没有反应,而车已经跃上高速公路,将指示牌一块块弃下,将清澈的路面像履 带一样拖起来,我便困了,止不住瞌睡起来。如是行一百里,司机忽拉一声警报, 我便睁眼看到前方一辆卧铺车匆促打方向,然后又耸一下肩膀,停路边了。我们 的车嗖地飞过时,我好似感觉那扫视过来的乘客,个个是周力苟,个个是汪庆红, 他们在艰难等待汽车修好,好去我们省,好去2 月14日,而我们这辆马力十足的 三菱吉普,则朝着他们省,朝着2 月14日以前,一路狂奔。 我想到他们二人在卧铺车停下后,担心车顶放着的编织袋。 汪庆红说:路上颠簸,爆炸了怎么办呢? 周力苟说:炸药这东西文静得很,你锤它砸它它都没脾气,你点它才麻烦。 汪庆红说:要是别人扔的烟头吹到车顶呢? 周力苟说:风会把它吹走。即使吹不走,火也小了,想烧透编织袋,没那么 容易。 汪庆红说:司机和售票员没发现吧? 周力苟说:发现了还不说? 汪庆红说:可现在停车了呀。 周力苟说:停车也没见他们跑啊,他们知道有炸药,还不跑?傻乎乎拿钳子 干嘛呢? 汪庆红说:万一发现了呢,要扭送到公安局啊。 周力苟说:送吧送吧,人总有一死,要死卵朝天。 汪庆红说:你这么说,我就好受了,我还以为是我逼你死呢。 我这样想,又觉不妥,因为旅社老板所说的周力苟,原是可怜软弱的。这样 想还有个麻烦,就是周力苟有形象,而汪庆红没有形象。神笔马良根据旅社老板 的讲述,补充补充,算是画出了周力苟,而汪庆红作为13号尸体,却始终没画出 来。神笔马良说:他的头顶、鼻骨和面颊骨全破坏了,像被牛踩了几十脚。 后来天逐渐黑下来,路难走。也许我们还走错了,下高速,过省道,竟跑河 里去了,车轮在河里转圈,甩了我们一身泥浆,我们骂司机,司机说地图上就是 这样的啊。爬过河,又是山,那山路似纠缠于柱的铁丝,窄而薄,车灯一会照向 惊愕突兀的山壁,一会照向虚渺,总好像要将我们摔倒太空去,我们实在害怕, 便让车停在阔地,搬大石固好轮胎,睡车里了。清晨醒来,我发现文宁县城就在 眼下,摆着公园、烈士陵园和大大小小的楼房,像个破盒子。 我兴奋不已,却不料又走了半个上午。 后来去吉祥乡则索性没有柏油的意思,有时小心开很久,还得倒车,因为对 面装猪的车没有倒车功能。到了民居改建成的吉祥派出所,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 勒令吃土鸡,如是酒行三巡,我们着急,副局长说,人都死了,急什么? 我们复核派出所户口档案,发现周力苟确有此人,却无照片,内勤说补办身 份证时缺相片,撕下了。我想,管他呢,找到周力苟家就可以了,就有数了。这 样到了傍晚,我们坐摩托,屁股都抖散了,才走到周家铺村六组,却发现传说中 的周力苟脸变瘦,痘变没,驮着背在屋内抽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