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极端年月(16) 我说:你是周力苟? 周力苟说:我是周力苟。 我们跑了七百多里,跋山涉水,像哥伦布穿州过海,冒千辛万苦,想看死人, 结果死人健在。我不死心,问,你说身份证两年前掉了,知道掉给谁吗? 周力苟说:娘啊,我也想知道呢。 我真想抽他。 回来后,那副局长安抚说,还有汪庆红呢,汪庆红可以查嘛。 但是我的双手已然空空,心里也是这样,我们原盼以周力苟带出汪庆红,现 在却只剩汪庆红这光溜溜的名字了。这名字,一无民族,二无生日,三无住址, 往哪里查?而且庆红庆红,全国庆红多矣,鬼知是哪个庆红。 此时,手机响了,来电是本省的。我心想是媛媛的,却不料里边喷出来的是 个急切的男音,我是周三可啊,我是周三可。 我没好气地回道:干嘛? 周三可说:我问钱,钱是不是可以发了? 我说:别想了,你那身份证没用。 1998年5 月19日-5月27日 回文宁县城后,我们用一周时间,查到该县有12个人叫汪庆红,全部健在。 我一个个地召见,一个个地问:去过隔壁省吗?去过长江大桥吗?掉没掉身份证? 他们晃着大小不一的头,答:没有,没有,没有。我继续说:这样吧,你发发声, 发高点,发尖点。这些老头、小孩、年轻人,努力配合,学鸡叫,唱《青藏高原》, 但我始终听不出有多高尖入耳,又多不高尖入耳。我糊涂了,糊涂得不行。人都 死了,怎么会给你唱歌呢?但大家觉得是大事,唱唱无妨,唱唱就清白了。 更糊涂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证掉在县城,可能是本县人捡了,可是查遍本县, 也没听说一个五大三粗的活人失踪。如果是外地人捡到,就要全国协查,或许能 查出三五十万的失踪人口。汪庆红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庆红,文宁县查不出。 以文宁县有12个估算,全国恐怕得有三四万个吧。万一是假冒的汪庆红呢,怎么 办?又得让这三四万个汪庆红回忆身份证都借给谁了。万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 给谁呢?又或者,那13号尸体本来就做了个假身份证呢,怎么查呢?大海里的冰 棍看来是要化完了。 我们鞠躬作揖,托付他们帮我们慢慢排查,便灰溜溜地上车回家,上路前, 问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说,没有,就只这条山道,保重。吉普车抬腿上山, 蹬腿过河,在省道上撒开腿子跑,跑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高速,我们便去加油 站加油。这时,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忽又来电,说又有一个汪庆红来自首了。 我说:你们问清楚了吗? 副局长说:没过细问,你们快回吧。 我心想你们问完了再打电话也好,别让我们又来听大活人唱《青藏高原》了。 但是既然有求于人,你能怎样? 我们的吉普疲惫地停进文宁县公安局后,一个穿污秽白工作服的男子跪爬过 来。我一下车,他就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我说:你是汪庆红吗? 那人说:是。我不是那个红字,我的虹是气贯长虹的虹。 我说:你不是嘛。 汪庆虹说:我从小到大都用这个虹桥的虹,户口本上也是这个,但是身份证 上又是祖国河山一片红的红。 我心想,户口上叫虹,身份证又叫红,这事情多着,侯耀文侯跃文、闫肃阎 肃我也分不清楚了。便又问:你的身份证是不是掉了? 汪庆虹说:没有,我的借给别人了。 我忽然一振,说:借给谁了? 汪庆虹说:吴军。 我说:吴军是谁? 汪庆虹说:以前我们食品厂的工人。 我说:吴军声音尖不尖? 汪庆虹说:尖。 我说:怎么个尖法? 汪庆虹说:像是鸟儿叫。 我急掏手机拨打幸福旅社,接通后说了些就把手机给汪庆虹,让他和老板单 独沟通,两人嗯啊哦,一会儿学鸟叫,一会儿学" 别哭啦,哭什么哭" ,说是"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竟是达成一致了。 我一旁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心想,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问:吴军什么时候离开文宁的? 汪庆虹说:不知道,他后来去了东街友丰旅社做事。 我问:你什么时候借他身份证的? 汪庆虹说:去年8 月借的,当时我们在食品厂共事,吴军说身份证在澡堂掉 了,我便抽他一耳光,说你个婊子样,赔钱。吴军嘴恶,要咬我,可是我们本地 人多,硬是要过来他20元。吴军没过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 我问:怎么开除了? 汪庆虹说:原因可以问厂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他喜欢唱戏,入了迷,有天以 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车间画鬓角,描口红,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完又揉面, 揉得汗如雨滴。当时有工友回来,看一妖怪在揉面,便吓坏了,便恶心了,便跑 去报告厂长了。厂长心说这是搞卫生防疫检查呢,提一百块钱甩脸了,滚,滚, 滚。吴军便气鼓鼓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