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拉小提琴的大人(3) 周老师说的,我们不信。我们有判断力。如果一个人拉上窗帘,关上房门, 还在流泪,那他就不是流给别人看的,他肯定是被自我世界感动了。他是艺术的 神。 我们很快也找到让自己流泪的艺术品种,有一位姓夏的哥们,画的马说是能 骑上去,有一位叫菜包子的哥们,写出了五言绝句,想当年,他只会写" 夏老三 是大王八,你爱夏小英,夏小英也是大王八" 。现在我们不这样了,现在我们文 雅了,进入自我世界,超凡脱俗了。 但无论怎样,我们仍然不敌郑老师。郑老师的造诣是九牛,我们是一毛。有 时候连毛都算不上,算个毛虱子。 二十多年后,有个女孩子在我面前拨弄了几下吉他,我就五体投地,我是毛 虱子。我们养成了对艺术家保持尊敬的习惯,那是门外汉酸楚的仰慕,和幸福的 自卑。二十多年后,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残酷地画画,虽然我知道她画得不 好,但她命令我走开,我还是灰溜溜地走开了。 艺术家都是阿基米德,你要让她把算术算完了。 在莫家镇,艺术对孩子们而言,带着保护的神圣光芒。那些父母不可能解决 的委屈,在郑老师的小提琴声中解决了。那些污秽的思想,想观看女人那里的欲 望,也在壮美的黄昏里消褪了。我们纯洁得像青草上的天使。 就这样永不毕业,像初恋情人训导的那样,平平淡淡,平淡无奇的,老去。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我们产生强烈的欲望。 那是一个青天白日,一个面目模糊的年青,被穿绿衣服的武警推下吉普车, 一路踢到公审大会的大红横幅下边。他没有任何语言,法官问一句,就点一下头。 最后法官拿着大喇叭大喊一声:" 罪大恶极,执行枪决。" 那个人就又被塞回吉 普车,拖到某个隐秘的地方像解决尿一样解决掉了。 那个死掉的人没有给人民群众留下任何印象,但是他强奸过的人却是大家都 知道的。何老师。何老师没去公审现场,不知道法官隆重表扬她了,说她敢于突 破封建糟粕,敢于报案。 何老师病了,这一病是一个月。我们是孩子,知道人们都在谈论什么。我们 的思想没有那么污秽,我们都想重新看到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是何老师刚一回来学校,就又病休了一个月。 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强烈欲望的,我们想拉小提琴的人拉开窗帘,打开 门,走出宿舍,走下楼,走出城堡,走上公路,走进三轮车,走到邻近的乡镇, 走到一户家庭,走到何老师床前,说:" 我娶你。" 但我们每天只是听到那幽怨的小提琴,越听越失望。我们听那就是一段老生 重弹,就是一支曲子拉来拉去,破绽百出,千疮百孔。我们都很不屑。但是在我 们重新看到何老师时,又兴奋得一起捶桌子,因为郑老师的手挽着何老师的手。 郑老师穿着他第一次来到莫家镇的淡红西服,推了推眼镜,提了提喉结,和 蔼地说:" 同学们,我希望你们永远看到美丽,你们的脑袋是一盆没有污染的海 水。" 我后来在形容大海时,都在竭力逃避" 一盆" 这个说法,因为这是郑老师用 过的,是属于他的。我后来用过" 一部" 、" 一曲" 、" 一座" ,但都没有" 一 盆" 来的好。 纯洁的郑老师和没有受过污染的何老师结婚了,他笑着把穿着红棉袄的何老 师抱进绿色吉普车,在莫家街游街,他向那些烂嘴的妇女扔糖果,说得越多的扔 得越多。何老师后来也从吉普车里伸出头来,向外边投掷干枣。 那些枣子和糖果像玫瑰花瓣一样,铺满了街道。不过经我们小孩大人一顿疯 抢,又颗粒不剩。那个画出好马的夏同学,还吃了一颗枣核到肚里,家长说是要 送到医院开刀,他说且慢,让我拉泡屎,后来就在屎里找到枣核了。 家长抽了他一耳光。 应该的,要是枣核刮破肠子,一个画马的艺术家不就废了? 后来,我们从镇小毕业了。虽说从镇小到镇中的距离只有一里路,但我还是 觉得自己被分别的气息惩罚了。某个下午,我把暑假作业做完,就被一种强烈的 膜拜欲望折磨,我看到小提琴的丝丝儿在天空中飘荡,牵引着我向门外奔。 这样,我三两下就跑到城堡了。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看到草在教室前疯长,几个建筑工人吹着口哨,我蹬的 水泥台阶竟然松软得一塌糊涂。我急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提醒自己冷静、冷 静、再冷静。后来我追求初恋情人也是这样的,我在女生宿舍门口心脏狂跳,一 直在做深呼吸,我害怕溃不成军。 但就在我要敲门时,突然看到自己像只鸡被轻轻提走了。 我被扔到楼梯拐角处,那个剃着平头的建筑工说:看看你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