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阿迪达斯(1) 8.阿迪达斯 一、匪夷所思的抢夺案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怎么开始,就从省会秋山路派出所开始吧。民警手握着李 小勇的后脑壳,循循善诱,话里藏刀:" 知道父母供你容易吗?知道这样要开除 的吗?" 李小勇瑟瑟发抖,眼泪噗噗往外涌,痛苦地点头。 根据阿迪达斯专卖店老板的说法,这厮老早起了邪念,在店里捏衣服捏了一 下午,后来见没机会下手,硬扯了一件就逃跑。大家都长了心眼,三两下把他逮 住了。而根据李小勇的交代,他起先只是想摸下衣服,结果越摸越上瘾,就想占 有它,就丧失理智了。 在李小勇被送来时,民警正在看《欧·亨利短篇小说集》,心里盘算这是不 是《警察与赞美诗》的翻版。21世纪了,派出所就是公共厕所,总会有饿得要死 的人和被黑社会追得走投无路的人,跑到派出所度日,手续就是抢件东西,或者 抽陌生人的耳光。 现在看来情况不是这样,李小勇被所要面临的处罚吓坏了,他甚至奢望把头 磕出血,好让民警放他回学校。民警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小勇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二、嫌疑人李小勇自述身世 我们家很穷,到现在还有一根木桅撑在土屋后边。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倒, 每次下雨时我都担心,我怕父母压死在里边……你说得对,我很自私,我考上大 学,把他们的血喝干了,他们盖不起房子了。 我父亲春天的时候插秧,秋天的时候割谷,夏天的时候剃头,冬天的时候烧 炭。他的炭卖得很辛苦,要翻三座山,走三十里,走到集镇上卖。有时远地方的 人说他炭烧得好,他就又回来加劲砍树烧炭,把炭背到更远的地方。我开始的时 候还盼望他能带点东西回来,但他总是说外边比这里好不了多少,穿得比我们破, 吃得比我们少,就是有点盐和糖。我母亲是山外嫁进来的,说情况就是这样,山 外还饿死人呢。 我那时小,不知天外有天,我觉得天就四面山那么大,山上冒炭烟,算是很 遥远了……我当然知道天安门,天安门上还放光芒,还有毛主席的像。但我读书 不用功,到最后看到毛主席的画像和天仙配的图画,就觉得他们都是神话,都是 不存在的事物。读完五年级,我父亲找老人给我写了五个字,我认全了,父亲说 够了,我也觉得够了。如果现在我还在家里务农的话,这几个字应该忘光了,就 像锄头不用,生锈了。 有时我也在想,我现在是一个做农活的,我的手肯定出老茧,脸肯定黑了, 肯定会在夕阳下担一桶水回家,担一桶漏一半。我就是这么想的,叔叔,我知道 一切得来并不容易。 我要是农夫的话,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就会老死在那里。我后来看了一本张 爱玲的书,她说她不寻短见,也不吵闹,就那样自行枯萎掉。我也一定是那样的, 我一定就在那个夜晚只听得到狗叫的乡村自行枯萎了,像我默默无闻的先祖一样, 葬在山上。 ……叔叔啊,你不要让我回到那个地方去。 三、李小勇人生中的魔障 我接着讲。我没书读时,还很高兴。因为村里同龄人和我一样,都毕业了, 都光荣回到河里洗澡,想洗到什么时候就洗到什么时候,直到洗得皮肤都起褶皱 了。晚上我们拿手电筒去照青蛙,青蛙见到光,傻瞪着眼,一动不动,我们捏起 它的腿,晃一晃,它就咕咕地叫了。乡村的青蛙捡不完,因为我们又把它们放回 去了。直到读大学后,我才知道青蛙可以吃,但是我一只也没吃,吃不起。 那时,我们玩得很开心,可以穿裤子也可以不穿裤子,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 床,碰到倒霉的狗,还要擦火柴烧它尾巴,碰到牛屎,总想用鞭炮炸掉。我根本 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好玩的事,我们不知魏晋。 ……直到后来,我撞见一个女人。 ……就是她改变了我。 ……也可以说,是她毁了我。叔叔,你不要让我毁掉啊。 我见到她是一次去五里外的邻村拜年,我本来不想去的,因为路上下雪,而 且那个舅公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我父亲要拿棍子敲我,我只好嘟囔着去了。那一 路上我就盘算着怎么草草吃完米粑,好早早回到家来。我还想和自村的人玩牌呢。 舅公的家那时已经塌了一小半,漏风的地方是用油布蒙起来的,我一边吃东 西一边看雪从空处飘进来,心里不舒坦。他们这个村就是这样,不是这里漏点就 是那里漏点,没个完屋。顶好的算是村头那家,据说有些钱,但也就装了几块玻 璃而已,不过他们家娶回来的媳妇洋气。 我那时不知洋气的概念,能想到的也就是脸上擦霜,头上戴帽,皮肤白点。 但当我在回家路上看到她时,被击溃了……是的,我就是被击溃了。 当时她坐在门前凳上极其浪费地吃花生,吃半颗扔半颗。这不重要,重要的 也不是她的脸,和身材,而是她身上穿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的 衣服。 我从来没见过胳膊边带白条的衣服,只见过边上带补丁的…… 我从来没见过衣领是个圈的衣服,只见过没衣领和衣领方方的…… 我从来没见过红得像旗帜的衣服,只见过蓝得和揉皱的天空一样的…… 我从来没见过带拉链的衣服,只见过东少一只扣子西少一只扣子的…… 我从来没见过带着白色字母的衣服,只见过带着牡丹花的衣服…… 一切我没见过的,我都见到了。我傻傻站在那里,雪飘下来,盖住我的睫毛。 我模模糊糊看到那个妇女向我招手,像观音菩萨招手。我过去了,事情就这样发 生了。 她精神看来不太好,头上缠着生病的布巾,但还是笑嘻嘻的。她笑嘻嘻地指 着衣服说:"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无知地摇摇头。她又笑嘻嘻地说:" 告诉你, 这是阿迪达斯。你看这行字母,阿,迪,达斯。你知道阿迪达斯是什么吗?" 我 仍旧摇头。她叹息一声,说:"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说完她又叹息一声,说: " 你以后也不会知道的,你要读书才知道。" 当时的我什么也没说,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驱使,竟然伸手去摸那衣服。她 有些吃惊,然后坦然接受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这种触摸感受,就像摸到了年轻 母亲的乳房,摸到了春天的草丛,摸到了无声的水流,和水流里的鱼。我的皮肤 开始震颤,确信有电流一次次通过身躯,我哭了起来。 在专卖店里,我差点也要哭了。我太熟悉这种柔滑的感觉了,每个夜晚,我 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像女人的手指、乐师的手指、菩萨的手指,在轻轻抚摸那 顺流而下的布料。我久久停留在衣服渗出的阵阵凉意里,就好像在夏天正午喝下 一碗井水,我的肺扩张了,眼睛明亮了,毛孔像小小风口接次打开……我看到那 些纤维、线团齐齐摇动小拳头,大声呼唤我,让我去摸它,抚慰它,感受它,经 验它……是的,我在专卖店就是这样沉浸其中的。你可能不知道这种感觉,这种 感觉甚至成为梦魇,因为我老是幻觉有把凶恶的剪刀在毫不留情地将它剪成碎片, 我总能听到咔咔的声音。有时我在梦里就孤零零地站着,眼前没有村庄,没有女 人,也没有衣服,我对着散落一地的布条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