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八千里路云和月(2) ? 他的人生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 我猜测他是个老师。高中毕业后,回家种田。他要是不读高中就好了,就 会老老实实还粮纳税。但他读了高中,他就要有所不同。他有所不同,就促使他 做上了民办老师。他要是不做成民办老师就好了,他一做就在娶老婆问题上要有 所不同。他有所不同,就娶了一个死了老公、喝药哑了喉咙的美妇。他要是不娶 一个美妇就好了,他一娶,周围的生活就有所不同。 ? 周围的生活有所不同,他感觉到自己家开始如块糖、似块蜜,是只蚂蚁就 知道往着里爬。他只要放学放得早,就看到家里女人白条条被人操了,压在上边 的不是村长就是支书,不是支书就是镇长,有次还是慕名而来的副县长。 ? 他感到火在肺里烧,他感到女人该杀。他拿起刀做样子,但是那哑巴女人 像是流泪的牛,把他所有的愤怒都弄软了。他感到那些男人该杀。但是他的刀法 还没练熟,他的工资就停发了,派出所的人有事没事就把他叫到笼子里谈上半个 月。半个月他回到家,他也民办不成了,他也种田不成了,他女人那里像是几十 头牛耕过的小水田,又松又垮了。 ? 他晚上做梦,想自己是个孙悟空,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他 打,打,打,打。打死这个,打死那个。打得这个县白茫茫一片,打完了就带着 女人去新疆去西藏去柬埔寨去俄罗斯。他又做梦,想自己遇着了包青天,左张龙 右赵虎,我就是那刽子手。狗头铡要铡那村长,虎头铡要铡那镇长,龙头铡要铡 那副县长。铡,铡铡,啊呀呀,铡铡铡。 ? 他把梦做完,就倒了。他倒了,就开始读《国外优秀短篇小说》,就读艾 ·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就想自己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千人操, 万人骑,也是自己爱着的女人,也是自己的支柱。 ? 这个女人的死终于证明她是忠诚的。她拿剪刀在乡特派员的腰上戳了一个 洞,然后又在自己喉咙里戳了一个洞。她死了,乡特派员住院了,他成了杀人犯。 他被公安局带去了,又被看守所带去了,又被法院带去了。最后就要被劳改农场 带去时,大家都觉得这很没意思,就把他放了。 ? 谁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放出了人世间最艰苦最 执着的一个上访户。 ? 他第一道去乡里上访,因为书记和乡长换了。他们批了一道字:请村里王 支书和李村长调查研究。他把书记和乡长的茶杯踢了,他说:调查什么,研究什 么。他们都在我老婆身上爬了一年多了。 ? 他第二道去了县里。那天是县长接待日,县长抽着红中华,他抽着红中。 两个大烟枪各抽了一包烟。县长无限忧虑,最后签了一行字:着镇上张书记和刘 镇长调查研究。他当时就要揪住县长衣领打人。 ? 他第三道去了市里。等了几个月,市领导出国还没回来,大概就移民那里 了。他看到信访办的批示是:此事重大,请周县长一定查处。他拿着这个批示又 去找那抽中华烟的县长,县长看了看字迹,说:屁,官没我大,还指导起我来了。 ? 县长补签一道字:再议。 ? 他第四道去了省了。这回他已经闹大了,他做了横幅,拿了喇叭。但是他 一下火车,就被县公安局、乡政法特派员、村长一起截获了。此后,他三次出行, 三次被截。他有次拿包正要出门,就见邻居小孩急冲冲跑出门了——他知道了, 小孩子是找糖去了。小孩子为了糖,告了密。 ? 后来,拦截队伍里加了市里的警察。这使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重要性,他可 能从省里拿到尚方宝剑,拿到必杀令箭。他晚上做梦,梦见自己钻过了铁丝网, 爬上了塔子楼,越过了地雷阵,钻进了下水道,终于胜利到达省信访办。他受到 副省长或省委副书记的亲自接见,他流泪,他们也流泪;他抓头,他们也抓头; 他愤怒,他们也愤怒;他说要杀他们,他们就拿起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着令 杀掉市县乡村四级狗官。 ? 他拿着省里的批示,好像拿着一个绞刑架,好像拿着一台三头铡,好像拿 着一把驳壳枪,好像拿着一瓶强硫酸。他想剥他们的皮,就剥他们的皮,想吃他 们的肉,就吃他们的肉,想抽他们的筋,就抽他们的筋。他想着想着,小孩子把 门推开就跑了,然后来了一帮变被动为主动的干警和干部。他们翻了箱,倒了柜, 缴走血书两页,血布一件,告状信五十封,感叹号两千只。 ? 他们扬长而去。但在他眼中,那是色厉内荏,那是纸老虎。他知道他们跳 不了多久。他当天就买了一颗糖,把小孩子留在家里。然后他翻后山,搭中巴, 走国道,没到省会时就下车。他像老鼠一样挨着城市的墙行走,他在到达信访办 前,拿出冬炭画了脸。他看起来像几内亚人,像冈比亚人。他大摇大摆进了办公 室,看到了省里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