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证件(1) 22. 证件 一个姑娘拦住了出地铁口的于卡拉,笑容像是伞一样打开。几分钟后,于卡 拉离开了现场,满脑子是她得体的蓝色制服,和紧绷的胸部。这中间,也许他填 了一份表格,照了一张相。他还记得自己在签名时,表现得像一个顾盼自雄的领 导。 这之后,小职员于卡拉的生活仍旧被埋葬在一堆信件当中,他像计算器一样, 为天性狐疑的老龄客户核对利率变化带来的账目变化(其实他们自己可以核对)。 但这就是工作,而且看起来它将要吞噬于卡拉的一生。傍晚的时候,于卡拉阖上 文件夹,总是能看到阴暗的光线铺洒在办公桌上,就像它们也铺洒在墓穴的洞口。 但是有一天,信件堆里滚出一封意外的信。 于卡拉从那落款是蓝色徽章的信里抽出一本证件,知道自己在地铁口和那个 姑娘的会见,分娩出了东西。 证件的封皮是蓝色的,下边烫印了金色的一个组织名。于卡拉未作过多停留, 便翻到封二,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他记得自己当时朝着照相机是略微笑了一 下的,但现在,这里躺着的却是一个痴呆症患者,眼神麻木,面目僵硬,仿佛被 抽走了灵魂。而在那紧扣的双唇之上,还有一条圆弧的轨线恰好划到。那是一枚 蓝色的公章。于卡拉喉咙有些发紧,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在集市里,每一只 挨宰的猪,屁股上都会被盖上这么一块公章。 你从此属于一个什么组织了,你必须担负起义务来。 果然,在封三,于卡拉看到" 义务条例" 。 ——每周六下午两点,组员必须凭此证到组织活动点报到; ——每季度最后一个周六,每年度最后一个周六,组员在报到之后,需参加 季审、年审。 我要是不去呢? 于卡拉有些仓皇地笑了。我要是不去,他们奈我若何?他们难道宰了我?这 上面可是没有规定任何处罚措施的啊。 但是于卡拉很快就被发现在工作中出了几个明显的错误,单位的主任批评他 说,这不是一个老员工应该出现的失误。于卡拉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个周六他 不可能去那个组织的活动点,但是他似乎总绕不开对这件事的考虑。 在食堂吃饭时,他变得不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他开始想那个屁股将蓝色制 服顶得浑圆的姑娘。这真是可怕的屁股啊。按照经济学来说,员工的姿色水平总 是与组织的实力成正比,一个派到肮脏地铁口的下属员工都已如此倾国倾城,可 想该组织拥有多么庞大的赞助资源。成为他们的一员,会是种光荣吗?未见得。 一般情况下,暴力资源也与赞助实力成正比。这个组织什么惩罚条款都不书写, 或许正因为在这方面他们从来不用考虑。 对那些随便就将人的头颅割下扔到河里的社会组织来说,他们远不需要跟人 交代什么。 那么就是去啰。 但是我连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都没搞清啊。 周六来得很快。于卡拉按照证件上指定的地址,赶到光荣街一号帝国大厦。 大厦的门柱足要三个人合围才能抱住,它们支撑着笔直往上的楼层,就像大象伸 出的两只脚,踩在了蚂蚁面前。于卡拉推动转动门时,感觉到咽喉处有一团凝滞 的痰,上不来,下不去。而细密的汗也从额头逐渐渗出。 大厅中央有着一汪白花花的喷泉,于卡拉坐在它的旁边,细心观察着透明电 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很好,那里边并没有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也许这只是愚人节 的一个玩笑呢,也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组织。 于卡拉甚至想去问下工作人员,但此时,一个穿蓝色制服的精瘦老头突然推 开门,往电梯那边跑去。于卡拉抬头望了望大钟,一点五十五。 不能再拖延了,在那个老头上楼后,他必须踏入电梯。 这是间13楼的办公室,靠近厕所,规模很小,门上贴着蓝色的三环标记,和 几张管道疏通、物业管理的小条条。于卡拉像第一次到银行求职一样,止不住地 脸红心跳。很多次的夜晚,于卡拉都在考虑类似的问题——门其实就是一个事实。 在你没推开时,你虽然担心害怕,惶恐不安,但肉身本身,毕竟还是处在相对稳 定的太平之中的。但是推开后,就是一种事实,你必须接受结论,是与非、好和 坏、生或死,你必须为此发生改变。就像被从深牢里带到法官面前一样,你总要 得到一种什么。 这个门没有缝隙、洞口可以让你预支一些信息。 这是平庸的门,同时是冷酷严厉的门。 于卡拉就站在它面前。 而他不可能站很久,那个擦肩而去的清洁工如果回来了,一定会觉得奇怪。 吸口气,敲门吧。 " 谁呀?" (是干瘦有力同时冷漠的声音。) " 我。" (蚊虫般,有些颤抖,于卡拉仿佛听到是别人在回答。) " 请进。" (加了些礼貌。) 于卡拉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办公桌上有一颗前倾的脑袋,那上边点缀着不 少白发。这样很好,这表明对方衰弱得可怕。于卡拉的勇气逐渐上来一点,他甚 至想找个垃圾桶把刚才重新升上来的痰吐出来。 但是当老头突然抬起头来时,于卡拉震颤了。那真是难以尽述的一次注视, 它像裸露的高压线接触到皮肤,又像刽子手的刀削过头皮。于卡拉全身发麻,腿 脚抽搐。站住!必须站住! 但老头并没有及时收回这把注视的烈剑,他继续狠狠打量于卡拉。就像拿着 高光的手电提审罪犯,就像太阳光穿越黑子和大气层,以火的姿态射向星球上的 枯草,就像电焊。于卡拉感觉西服在燃烧,热量带来的炙痛正在穿越衬衣和皮肤, 深入到肌肉和血液之中。他感觉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苦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