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证件(2) 他溃败于斯,一言不发,直到老头突然笑起来。这笑如灾难后的绿树,释放 了于卡拉,于卡拉马上尴尬地陪笑。但他仍然能感觉对方眼神里讥诮的锋芒。他 在等待对方下判决——我判决你撞墙而死,或者好好生活。 但老头只是招了招手,说—— " 证件带了没有?" (恢复到干瘦有力的印象。) " 带了。" (略有放松,试图证明自己扛得住。) 啪,一颗蓝色的章印盖在证件报到栏的第一页。 "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有点恩准的意思。) " 这样就行了?" (一种幸福的狐疑。) 于卡拉鞠了一躬,飞速退出办公室,走入电梯,推开转动门,然后朝着大街 猛吐一口痰。就像一只从玻璃缸回到大海的鱼。但是这个自由仅仅只冒了一个泡, 便消失了。于卡拉在地铁上翻动那本证件时,重新发现那" 义务条例" 上分明写 着" 每周六" 。每,所有,而不是偶尔。 也许得问下那老头如何才能退出组织,也许一切只是个误会。我为什么一定 要背着不明不白的证件和义务生活呢?那天如果我不出地铁口,他们就不会找到 我了,可能找到的就是别人了。那样的话,我仍然是银行的一名小职员,就不是 什么协会组员了。这说明他们的需要是随机性的,他们可以找男人也可以找女人, 可以找老人也可以找小孩,可以找经理也可以找乞丐……这么说,他们不找我也 可以。最起码,他们在损失我之后,还可以很快找到替代者。他们并不见得需要 我,他们一定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人。 第二个周六,于卡拉推开门,经历了一次肉身的战栗后,试图问这个问题。 但老头像是洞察一切,猛然向他掷来一颗苹果。那坚硬的果实像坚石,砸中于卡 拉的肋骨,使于卡拉咳嗽不止。 " 你想问为什么不明不白地加入了我们,对不对?" (听得出来,愤怒被努 力克制住。) " 不是……" (颤抖。) " 就是!谁说不是!" (愤怒的火苗烧了衣角。) " ……" (筛糠。) " 滚!" (声震大厦的咆哮。) 这个坚决的字就像火箭弹,呼啸而来,但却卡在地缝中不爆炸。于卡拉捡起 扔在地上的证件,灰溜溜地跑出门。 在他心口从此有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火箭弹。 他会成为碎片的。 护城河里无名的腐尸,据说都是被组织处理的。而那些在晚上听到敲门声后 就没再在清晨出来吃早餐的人,据说也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城市里总会随机性 地消失一些人,就像糖果店里总会消失一些糖果。 不要知道得太多。 那是一个永远不会死,永远怀揣力量的老头。他现在还让我感觉肋骨隐隐作 疼,也许骨裂了都有可能。 有一段时间,于卡拉甚至想每天都去报个到,因为这样就不会忍受每周日到 周五无谓的心理折磨。老人们说,再没有比等待更让人痛苦的刑罚了……传说中, 有的死刑犯在牢狱中就已经疯癫,那是因为等待实在是太漫长了。没有人告诉他 是等待三个月,还是三年。 这一切悬而未决。 悬而未决。就是这个词。 每天拿出计算器算出客户的收益变化,是一件可以快速决定、快速完成的事 情,中间去喝个咖啡也不会耽误什么。但现在,于卡拉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什么, 失去什么,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老头总是对他说:" 带了吗" 、" 好了" 、" 回去吧" 。 就像一个吃苞米的便秘病人,永远只拉出这几颗石子般的话。 他不能告诉于卡拉更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于卡拉是无可争辩的组员之一。 或许还可以确定的是,于卡拉的背叛将招致人类任何一种可能的极刑。暗杀、 明着的扫射,或者被逼着喝带毒的可乐。 这就是现实,悬而未决的现实。 原本的周六,鳏夫于卡拉可以用钓鱼、散步,或者打台球,来排解孤独的生 活。但现在,他从早上起,就在等待着出发。有时候他会提前三个小时到光荣街, 但他再也不敢坐在喷泉旁边等,他害怕在更多的场合碰见鹰隼般的老头。他宁愿 坐在大厦对面的路边,望着某个东西出神。 这个时候,没有人都过来拍拍他,对他说,别哭了,可怜的孩子。 没有。 而他有时候想做的就是冲到公交车轮胎底下,让自己身首异处。有那么几次, 他确实摇头晃脑地站了起来,向着街中心走过去,但是汽车宏大的喇叭很快将他 惊回到现实当中。 这总还达不到死的理由吧。 有些晚上,怀抱仇恨的于卡拉想自己是个超人,抱着火箭炮,在帝国大厦上 空对准那1310办公室就发射,他看到老头飞快地从窗户跳下,然后像布袋一样砸 在大街上。但这似乎还不够,最好是能找到组织的老巢,把在那里工作的人和存 下的档案全部用喷火枪销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