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已完全黑了。凛冽的北风狼嚎般在盐碱滩上怪叫。枯干的芦苇瑟瑟颤抖, 发出凄楚的呻吟。 颠簸了半天的破旧“嘎斯”大货车像个病牛,气喘吁吁晃当到青年点二连的 宿舍前。我顾不得到屋内暖和一下几乎冻僵的身体,急赤火燎地想找个地方排泄 膀胱里憋了一下午的液体。我四下撒目,惨淡的月光下,房山头边上的草垛引起 了我的注意。那儿既背风又不易被人发觉。我正要跑过去,身边的同学邱玉明急 不可耐地解开裤带,猴急地说:“还踅摸啥呢?哥们儿憋不住了,就在这儿得了。” 我朝草垛方向一扬头说:“这前后一帮人,瞅你好哇?哎,往里点儿。”邱玉明 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提着裤子,刚到草垛边就浇上了。我刚解开裤带,忽听“啊” 的一声尖叫,浑身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僵硬的手抓紧了肥大的裤腰。 循声望去,草垛里有两个人影晃动。邱玉明惊得提着裤子兔子似的噌噌往回 跑,我的心怦怦乱跳,尾随他钻进了宿舍。 我俩惊魂未定,忽然门被咣当一声踹开,一个长得像大骆驼的青年满脸杀气 地蹿进屋内。 正在闲聊的几个老知青一见这个人,像遇到“瘟神”似的赶紧闪到一边。不 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杜金彪来啦。 杜金彪瞪着眼珠子扫了一圈,见我还在哆哆嗦嗦系着裤带,霎时眼露凶光, 直扑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头上重重地挨了他一个“电炮”。我头一晃,只觉 耳膜嗡嗡响。我一愣怔,问:“凭啥打我?” “凭啥?”杜金彪张开大嘴露出一对咬人的虎牙,气哼哼地说:“刚才浇尿 的是不是你?你以为猫这儿就没事啦。操你妈的,跟哥们儿装傻。”他照我的前 胸咚地又是一拳,我只觉胸口像被大锤猛然击中,憋闷得快要窒息。我噔噔地倒 退了好几步。 “不是你是谁?”杜金彪龇着虎牙冲我厉声喝道。 “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邱玉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将到嘴边的话 又咽了回去。 杜金彪眼珠滴溜儿一转,发现邱玉明的裤裆湿了,恍然大悟。他噔噔地来到 邱玉明跟前,两眼直勾勾地说:“嗬,你小子够流氓的,胆儿挺肥呀?你他妈的 没长眼睛,敢往女青年身上浇尿。” 邱玉明惊得小脸煞白,额头渗出汗珠,他手扶着炕沿儿哆哆嗦嗦,挪着身子 往炕上蹭,声音颤抖着:“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草垛里有人哪?” 杜金彪抡起大手,啪地扇了邱玉明一个重重的耳光,邱玉明的小脸霎时出现 几道红红的手印。邱玉明嗷地怪叫一声,头向后一仰,棉帽子甩到了一边,露出 一头鬈发。他身子一趔趄,倒在了炕上。 我吓得一激灵,生怕那拳头再落到我身上,赶紧向边上闪了闪。 “嗬,头发还带卷儿呢!”杜金彪嘿嘿一声冷笑,一把揪住邱玉明的头发说, “曲了毛,挺厉害呀。” “大哥,饶命……”邱玉明手捂着脸哀求道。 杜金彪向下一拽邱玉明的头发,迫使他的脸向上仰起,说:“小兔崽子,不 给你点颜色,你他妈的不知我杜金彪的厉害。”杜金彪猛一撒手,回头操起门后 的铁锹吼道:“今天我非把你鸡巴剁下来不可。” “大哥,别,别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邱玉明发出了哭腔,眼泪刷 地流了出来。 “去你妈的,少他妈的装熊。”杜金彪吼着,抡圆了铁锹拍过来。邱玉明吓 得身子一歪,铁锹在他棉袄上开了一个大口子,又重重地砸在炕上,咚的一声, 炕上凹下去一大块。 站在一旁的黎义鸣黑着脸耷拉着眉毛,乜斜着瞪了一眼杜金彪,鼻孔翕动, 喘着粗气。我知道黎义鸣在校时打架出了名,今天见两个同来的战友挨了打一定 心里憋着气。幸好杜金彪没注意黎义鸣的表情,不然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一场恶斗。 杜金彪怪叫着又举起了铁锹,这时,门忽地被踹开,涌进来两个人。一个抓 住杜金彪的胳膊,另一个抱住他的腰。 抓胳膊的那人中等个儿,长得瓷实,有点O 形腿,像个蒙古人。他说:“金 彪,你跑这儿干啥?这新青年咋惹乎你啦?” 杜金彪气哼哼地说:“达子,你是连长。你说说这小兔崽子,没事儿往女的 身上浇尿,你说该揍不?” “啊,天挺黑的,兴许他没看见。”被称为达子的人说。 刚才抱住杜金彪的人也说:“他们刚来,不知道咋回事儿。” “不知咋回事儿?他在家也往他妈身上浇尿哇?”杜金彪对那人说,“大鹏, 你是车老板,你说这小兔崽子是牲口不?换了你,准给他两鞭子。” 被称为大鹏的人长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脸上光溜得没几根胡子,眼睛亮 得像灯泡。他一把夺下杜金彪手中的铁锹说:“得了,别撒野了。跟新青年来什 么能耐,不就是浇着个女的吗?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是故意的,别没完没了的。” 杜金彪瞅着他:“哎,雷大鹏,啥叫……” “走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给哥们儿个面子。快回你们三连吧。”雷大鹏 不容分说连推带拽将杜金彪拉出门外。 达子见我正揉着脑袋,问:“你也挨打了?” 我小声嗯了一声。 达子嘀咕了一句:“跑这儿立什么棍!” 他扭头望着惊魂未定的邱玉明问:“咋样儿,伤着你没?” 邱玉明揉着脸说:“身上倒没伤着,就是脸贼啦疼。” “哦,没伤着就好。”达子随即对屋里人说,“大家都到食堂去开会,欢迎 新战友。” 我沮丧地跟在大伙儿后面走出屋子。 邱玉明手捂着脸来到我身边,他怨恨地瞅着我:“操,啥鸡巴人?一车来的, 还整这儿事儿。” 我正懊恼,没好气地回道:“我整啥事儿?你嘴干净点儿。” “你干吗说是我?” “我说你了吗?你自己惹的祸,害得我不明不白挨俩‘电炮’。我没说你, 你倒反咬一口。” “你不瞅我,那家伙能冲我来吗?你那眼神不明明告诉他吗?” “啊,我瞅你咋的?瞧你裤裆都湿成那样,谁看不出来,还用人说呀?” “装什么牛×,你以为还是坐‘伏尔加’那会儿呀?”邱玉明轻蔑地说, “哼,不知道自己现在啥身份?” “啥身份?”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敢揭我疮疤。我冲他一瞪眼,“你忘 了当初围我屁股转,像个跟屁虫。这会儿你倒像见水的豆芽——支棱起来了。” “谁是你跟屁虫?操,别做梦了。”邱玉明头一歪,脖子一梗。 我气得直哆嗦:“好小子,你有种,你记着今天你说的话。” “你俩叽咕啥呢,怕别人不知道咋的?”同学谢元庭过来了,他一捅邱玉明, “走,开会去。” 邱玉明不服地哼了一声,摇晃着干巴身子骨随谢元庭而去。我瞅着邱玉明的 背影,心里不知啥滋味。 邱玉明确实是我的跟屁虫。从上学起邱玉明始终与我同班。那时他特羡慕我 家。 我父亲是万人大厂的党委书记。打我记事起,家有保姆,父亲出门有轿车。 邱玉明是普通店员的孩子,七个子女的负担使他成了父母无法顾及的对象。他常 年穿着哥姐剩下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邱玉明像跟屁虫似的整天围着我转悠,为 的是得到我赏给他的几块高级奶糖,或是一支价钱高出普通铅笔几倍的墨绿色中 华牌铅笔。我爱看他受到恩惠时那喜欣若狂、哈巴狗似的对我俯首帖耳的神态。 老师也对我另眼相看,让我当了班级宣传委员。 为父亲开车的是住在我们院西厢房的尚大爷。他是我班女生尚慕春的父亲。 父亲平时不让我坐他的小车。可我还是趁父亲到外地开会之机,让尚大爷开车拉 我到郊外兜风。邱玉明借光跟我坐了一回轿车,便神气地挺个胸脯,逢人便讲坐 小车真过瘾,一副骄傲无比的样子。 “四清”运动一开始,父亲从当时有些紧张的社会空气中似乎嗅出了什么。 上下班不再坐小车,还特意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并果断地辞退了在我家干了 十多年的保姆。 成凤芝成了我家的常客。她二十七八岁,尚未结婚,在父亲厂里做秘书。她 虽长相一般,但那对善于察言观色滴溜乱转的圆眼珠让人过目难忘。每到星期天, 她会主动跑来干家务,还不时带来糖果和小人书给我。她嘴很甜,对父亲一口一 个“白书记、白叔叔”地叫着。母亲表面对她客客气气,实则从内心有一种说不 出的反感。 成凤芝常在父亲面前对厂办主任说三道四。父亲总是笑着要她多看人家的长 处。有一次还慈父般关爱地拍拍她的脑袋要她好好工作,虚心向别人学习。父亲 考虑她大龄女青年的特殊情况,破例通过后勤部门分给她一处厂附近的平房。她 感动地噙着泪说,这辈子都忘不了白书记的恩情。 就在我即将升入初中时,“文革”开始了。从此她再未登我家的门。她顿时 变成了另一个人,狂热地投入到运动中,积极参与并组织了“风雷激”战斗队, 成了其中的头头,并联合另一伙儿造反派夺了厂里的大权。后来厂成立了革委会, 军宣队长理所当然地为革委会主任,她借机混进班子成为了副主任。 一九六八年,声势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席卷全国,我们这些红小 兵则“复课闹革命”,踏入中学校门。我们自豪地戴上红卫兵袖标,继续燃烧大 批判的烈火。我这个班级的宣传委员,整天忙活着写大字报,揪斗学校的走资派。 看着老太太校长剃个“阴阳头”,挂着走资派的大牌子,龇出大板牙,隔三差五 被拎到台上来个“喷气式”捉弄一番,我被这开心的场面刺激得嗷嗷大叫。 回到家我眉飞色舞地向父亲描述我们的“革命行动”。满以为会令整天在家 郁闷得生出白发,一脸愁容的父亲开心,不料他却紧蹙眉头,眼睛一瞪说:“你 又到外面瞎闹哄啥?你知道不,这是人身摧残。你还觉得挺有意思?” 我本来兴致勃勃,却被父亲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禁打个寒战,我胆突 地嗫嚅着:“我……这是积极参加运动,造走资派的反。” 父亲那方头大脸涨得通红,胡子直抖动,他狮子般冲我吼道:“你懂个屁, 黄嘴丫子还没脱净,你造谁的反?” 我嘀咕了一句:“谁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就要造谁的反。” “啪!”我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父亲那积攒已久无从发泄的怨恨和恼 怒都集中到这一掌上,打得我头嗡嗡直响。我捂着火烧似的脸,撞开另一间房门, 一头栽到自己的床上。 没过几天,令我担心和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成凤芝带着一伙儿造反派突然气 势汹汹地闯进我家。他们像胡子似的抓走了父亲,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我顿时 傻眼了。我曾经暗自庆幸父亲靠边站可以躲过这一劫难,没想到还是被铁扫帚扫 了出来。这个成凤芝为什么不放过父亲?当初在我家她那温顺似绵羊的劲儿哪去 啦?这个可恶的骚货,怎么翻脸不认人? 我惦记着父亲,第二天偷偷溜进了工厂。偌大的空场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 临时搭起的大台子上,高音喇叭传出对父亲尖厉的声讨。 我悄悄溜到台前,只见成凤芝两手叉腰站在台上,正恶狠狠地瞪着身边的父 亲。父亲弓着腰,头发又白了许多,中间被剃了一道明显的“沟”,比那“阴阳 头”更难看。他们管这叫“刨地沟”。 两个戴着“风雷激”红袖标的造反派使劲儿摁着父亲的头。成凤芝扬脖儿指 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个反革命、走资派、老流氓,当年迫害我就是迫 害工人阶级。你要老老实实交代你的罪行,向全厂工人阶级低头认罪。” 父亲的眉头揪成一个疙瘩,痛楚失望地斜了一眼他曾女儿般关爱的成凤芝。 成凤芝的眼睛顿时立起来:“咋的,斜楞啥?当初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摸 我的脸,又摸我胸脯,还想强奸我,你个老流氓。你招降纳叛,结党营私,反对 文化大革命。雇保姆,坐小车,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我叫你尝尝被工 人阶级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她说着便脱下鞋子,照父亲的脸扇起来。 父亲的头晃了晃,瞪了她一眼。这时成凤芝手一挥:“他不老实,就让他尝 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话音未落,腾地蹿上好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对着父亲 一阵拳打脚踢。我看着心惊肉跳,真想上去替父亲受罪。战争年代父亲受过伤, 哪能经得起这帮人毒打?父亲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我吓得心一阵痉挛,痛 苦地闭上了眼睛。 待我睁开眼时,那伙人硬将父亲架起来,父亲蓬乱的胡茬上挂着黏糊糊的血。 我终于忍不住了,跳上台扑过去撕心裂肺般喊着:“爸……”父亲强睁开眼,嘴 唇吃力地翕动了一下,尽管没出声,但他的眼神分明让我赶紧离开。 成凤芝见到我,不禁一愣。随即冲我叫道:“吓,小狗崽子,想捣乱哪?” 我气得指着她大骂:“操你妈成凤芝,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绝没有好下 场。” 成凤芝脸气得煞白,对那伙人喊道:“赶紧把这小狗崽子撵走。” 那帮人不容我分辩,硬把我拖下台。我仍不甘心,指着成凤芝吼道:“我跟 你没完……” 我被这帮人连拉带踢地拽出了厂外。 晚上回到家中,母亲靠在床上咳嗽着。我捂着脸气得直哆嗦。邱玉明像小猫 似的溜进来,悄悄把我拽到门外。 他眨着一双小眼问:“老白,你这嘴巴子肿这么高,咋样儿啊?” 我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成疯子,我饶不了她。” 邱玉明眼珠一转,悄声说:“我有办法。白天有造反派护着,咱干不过她。 趁天黑咱俩上她家干她。走。” “走!”我应着。随手从地上捡俩砖头,借着昏黄的路灯找到了她住的那间 平房。 我俩刚走到窗根下,里面就飘出成凤芝哧哧的浪笑声。又传出一个男人的声 音:“这回老白头被收拾了,你满意了吧。”我侧耳细听,这不是军宣队长、厂 革委会主任吗?他咋跑这儿来啦? 邱玉明一吐舌头,贴近我耳朵说:“看见没,成疯子这骚耙子跟军宣传队队 长勾搭上了,刚才我在窗底下听得真真的,她哼哼得像猫叫央子。” 里面又传出了男声:“哎,你不是说老白头摸你胸脯,把你强奸了吗?你这 处女是真的假的?” 成凤芝娇滴滴地说:“谁骗你了,那老白头胆小的要死,他能碰我吗?我不 那么说,咋给他定罪啊?人家把姑娘身子都给了你,你还对我猜疑啊?” “哈……”听到里面一阵浪笑,我肺都要气炸了。我将手中的砖头恶狠狠地 朝玻璃上砸去。“哗啦”一声玻璃迸碎了。霎时从里面传出一声惊吓的尖叫。我 和邱玉明赶紧撒腿跑开了。 父亲不久被送进了监狱,从此再没相见。 在父亲被揪斗的第二天,我的宣传委员立马被拿下。校红卫兵团的一个小头 目一把撕掉我胳膊上的红袖标。 我不解地望着他:“我也是红卫兵啊。” 他鄙夷地瞪着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呸,没看自己啥身份?还以为自 己是革干子弟呀。你现在是黑五类啦。” 我的头嗡的一下大了,霎时感到天要塌下来,心里惶恐得像被掏空似的。 在同学们面前我一下子从革干子弟变成了狗崽子。我的周围到处是轻蔑和鄙 夷的目光,连从前的“跟屁虫”也疏远我。在操场上,我不时被冷不丁不知由哪 儿飞来的篮球砸中脑袋,随之是一阵开心的哈哈大笑。我书包里的铅笔、钢笔常 常不翼而飞,椅子上突然冒出的图钉扎进我的屁股。班里开批判会时那一声声义 愤填膺的批判让我心惊胆寒。每日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校团委书记找到我,问 我能否与父亲划清界限,我痛苦迷惘,不知所措。我真的不知父亲犯了什么错, 又怎么与之划清界限? 终于熬到了毕业。此时有两个去向:一是近郊;一是被称为“南大荒”的盘 锦。大部分同学选择到近郊插队。报名上盘锦的寥寥无几。我早想离开这备受歧 视的校园,躲得远远的,哪怕上北大荒,上边境线与苏修作战我都认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