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垂头丧气地进了食堂。 叫食堂其实就是做饭的伙房,一个大仓库似的简陋房子,有四十多平方米, 肮脏的棚壁挂着蜘蛛网似的灰吊。靠墙角处是两口大铁锅,上面盖着脏兮兮的锅 盖。两个大水缸立在旁边。水缸边是一个案子,上面放着一块切菜用的厚木板, 中间部位明显出现一大片凹陷,残留着切碎的冻白菜帮。案子底下堆着一堆冻白 菜。看来以后我们每天就要吃这个了。 地面上布满泥土黏结形成的一个个黑色的小包,脚踩在上面硌硌棱棱的。 左侧有一个带两个小窗口的小屋,看来平时就在这里打饭。小屋的窗口下摆 着一个破旧的三屉桌,盆边粘着饭粒和菜叶的大铝盆冰冷地躺在上面。 右侧的小屋并排有两个门。外边那个门里有一铺小炕,是伙食员的宿舍。里 边的小屋是装粮食的仓库。一只肥硕的老鼠从门下的缝隙里噌地蹿出来,吓得仨 女同学哎呀惊叫着抱在一起。 伙房里没有桌子和凳子,几十号知青挤站着。男知青大多是头发蓬乱,裹着 大棉袄,腰上系一条麻绳子,嘴里叼着手卷的大老旱,辛辣呛人的烟气浓雾般充 斥整个屋子。 我们新来的知青站在一侧。三个女同学捂住鼻子,尚慕春被烟呛得流出眼泪, 不住地咳嗽着。 我讨厌人抽烟,一闻到烟味就恶心。今天处在这样浓烈的烟气中,头被熏得 迷迷糊糊,可还得直挺挺地站着。看来今后是躲不过这烦人的烟味了。 “人都到齐了吧?”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抬眼望去,一个高个的年轻人 大步踏进了门。我认出来了,这不是接我们的大队长吗?他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 棱角分明的长方脸。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脸膛儿黑红,上唇有一排胡 茬。身披草绿色军大衣,头戴羊剪绒棉军帽,很有精神。 他操着浓重的膛音说道:“我叫吴大山,今天很高兴迎来了十一名新战友。 从六八年下乡到今天,你们是我亲自迎接的第三批下乡知识青年。你们响应毛主 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自愿到这里插队。我代表大队,哦,应该 叫营,代表全营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对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他拍了几下巴掌,随后大家跟着鼓起掌来,呱唧呱唧的掌声参差不齐,但我 还是有些激动,毕竟我要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他说:“我先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只是简单介绍,以后你们会慢慢熟悉的。 我们这儿是盘锦垦区大洼县东方农场卫红大队。参照生产建设兵团的编制,农场 下设十四个营。我们卫红大队是十营,下面有四个小队,也叫连,每个连又分三 个排。我们营是纯青年点,四个连加一起将近四百人。小队长是当地贫下中农, 连、排长和指导员由知青担任。 “这里是水田区,你们都看到了。盘锦原是一片盐碱滩,地上白花花的像撒 了一层大粒盐,种啥啥不长。经过知青的艰苦努力,已开垦出大片的稻田。全营 的水田面积有近千亩。人们说这里是辽宁的‘南大荒’。我相信,只要我们吃苦 耐劳,大干苦干,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南大仓。”他激昂地打着手势,稍 稍停顿一下,又说,“你们十一名新知青暂时先在二连,等以后几栋宿舍盖好后 再重新分配。今后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小队长或找我都可以,我们会尽力解 决。” “营……营长,”一个知青从外面风风火火跑进屋,气喘吁吁地看着吴大山, “你快到三连看看吧,杜金彪和鞍山知青打起来了。” 邱玉明一听杜金彪三个字像被马蜂蜇了,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心头也不 禁一震。 “别人没拉架?” “杜金彪那么横,谁敢上前?” “这个杜金彪,真是没事找事。好,我马上过去。”吴大山说,“我先走一 步,下面由连长接着讲话吧。”随即,转身出去了。 回到宿舍,伙食长拿着一个小木箱走了进来,我们已从达子的介绍中知道了 她叫齐素芬。不知是缺少日晒,还是因贫血的缘故,她脸上缺乏青年人应有的红 润,白得像涂了一层石灰。她脸庞很扁,下巴稍向前翘着,眼睛细长,目光中有 一种冷峻,只有笑时才给人一丝和善的感觉。她从小木箱里翻出一摞饭票,分别 递给我们说:“每月十二元伙食费,三十斤粮票,你们可要计划着用。” “十二元伙食费”,我心里盘算着,每天只有四角钱,每顿饭也就一角三分 钱。 “才三十斤定量啊?”邱玉明疑惑地问。 齐素芬对他说:“这还是县里照顾咱们知青呢。当地老农每年只分三百斤稻 子。去了皮,你算算,他们每月才多少斤大米!” “那不够吃咋办?”邱玉明又问。 “每月的月底提前五天发下月的饭票,这不就接上捻儿了吗?”齐素芬说完, 抱起那个小木箱回去了。 我揣好饭票,开始与大家整理行李。老知青帮我们八个男同学摆好箱子。 屋子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米。南炕住着六名老知青。一个个将铺盖卷起,露出 苇子编的炕席。有几处已变黑,留下烤糊的痕迹。 北炕有一拐角稍长一些,我们八个人的行李就放在上面,邱玉明抢先占领了 炕梢,我在中间,左边是我班同学,右边是别班同学。炕头的黎义鸣和我的铺位 下是两个炕洞。 老知青给我们抱来三捆稻草,我和黎义鸣开始往各自的炕洞里烧稻草。 稻草有些潮,加上风向的关系,炕很不好烧,满屋是呛人的浓烟。我从这潮 湿的烟气中,闻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淡淡的稻香味。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一 瞬,便被那浓烈扑鼻黄白混合的成团烟雾呛出了眼泪。我强忍着草草烧完一捆稻 草,便不顾一切地跑出屋外。黎义鸣随后也跟了出来。 外面很冷,天阴沉沉、黑漆漆,烟囱里慢腾腾升起了一缕缕青烟,更多的烟 是从门里涌出的。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的烟渐渐散尽,我们才回到屋内。扫净炕上的灰土,各 自铺开被褥。渐渐感觉到屁股底下有了些热气,于是我赶紧脱衣钻进被窝。 在家住惯了床,冷丁儿睡炕,感到身下硬邦邦的不舒服。折腾一天,总算可 以平静地躺下休息了,硬就硬点儿吧。困意上来,闭上眼睛只想睡个好觉。 一会儿,隐隐听到邱玉明的声音:“这炕梢也不咋热呀。”随后便感觉一股 烟味钻入我的鼻孔。我睁眼扭头一看,邱玉明正在我身下的炕洞里点稻草。一位 老知青说:“别烧太多,小心烧糊。” “没事,烧完这捆草就睡觉。”邱玉明的声音满不在乎,好像这炕上就他一 人似的。 一捆草烧完,又开门放了一会儿烟,邱玉明才慢腾腾地上炕睡觉。老知青熄 灭了灯,一会儿工夫我便听到了鼾声。受这声音传染,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睡得正香,我忽然感觉炕上热得烫人,仿佛自己成了被烧烤的鱼干。我突然 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一骨碌爬起来,下地打开灯,猛地揭开褥子。 啊!印着美丽小花的大红新褥面,此刻正冒着刺鼻的灰烟。我赶紧拿饭盒到 水缸里舀起一饭盒水,向烧煳的褥子泼去。刺啦一声,褥子冒出一股白色的水蒸 气。我身旁的周庆福也爬了起来,帮我扑打烧煳的褥子。整个屋子的人都被惊醒 了。邱玉明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睛,默默地看着。 第二天,当我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南炕的老知青已下地干活了。我摸到棉 衣棉裤,冰凉冰凉的,哆嗦着穿衣下炕。 一会儿,三个女同学过来了,见到我烧煳的褥子,便一齐埋怨邱玉明。 “干吗都冲着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邱玉明极力辩解着。 突然,门开了,从外面急急走进一位女知青。她个头中等,梳着五号头,脸 庞被风吹得通红。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关切地问道:“谁的褥子烧糊了?” “啊,是白剑峰的。”女同学尚慕春指着我说。随后又向我介绍:“这是咱 屋的女生排长韦翠花。” 韦翠花过来抱起我的褥子说:“小白,别着急,我先拿过去给你补上,下晚 儿睡觉前你就能铺上了。” 我心中一热,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嘟……嘟……”一阵急促尖厉的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达子当当地敲着 各屋的玻璃,催命似的大声喊着:“起床啦,快点儿起床。” 我揭开蒙在头上的棉袄,发觉天还未亮。南炕的老青年打开灯懒洋洋地打着 哈欠。 我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从褥子底下抽出昨晚 放进去的毡垫,塞进黑色的胶皮棉靰鞡。 四周的墙壁上缀着点点霜花。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我将饭盒伸进去,捅开 薄冰舀洗脸水。 我从小就没用凉水洗过脸,这儿的水凉得让我受不了。手伸进脸盆就像伸进 冰窟窿里,冷得钻心刺骨。刷牙时,那凉水刺激得牙根都发酸、发麻,仿佛无数 根冰针扎向口腔。 我翻出兜里的饭票数了数。这成了我每次打饭前的一个必要程序。在家时从 未在吃饭上算计过,这回独自在外不能不考虑。来了近一个月了,后天才能发下 月的饭票。我数了数,勉强可以维持到后天。这儿的伙食极清淡,菜汤里见不着 油珠,能数出的仅有几片菜叶,大伙儿形象地称之为“军舰汤”。饭盒里的饭菜 搅在一起像猪食,呼噜呼噜几下就扒拉进肚,总像没饱。周庆福长得瘦小,可饭 量却挺大,每天饭票都花冒。我劝他计划着花,他却总吵吵饿了睡不着觉。我们 这肚子就像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这些老青年可怎么过来的?别说整天累得拽 猫尾巴上炕,就是吃不饱饭的劲儿,都让人难受哇。 我拎着饭盒刚走近伙房,就听里面乱哄哄的。门口围着一堆人,有人敲着饭 盒叮叮当当地跟着起哄。我走近探头一看,不禁心头一颤。一个蓬头垢面小脸尖 瘦的青年站在伙房中央,他耷拉个脑袋,脖上挂着两只盛泔水的破铁桶。这不是 周庆福吗?一伙人对着他像斗地主似的连踢带打,骂骂咧咧。他的脸青一块紫一 块,眼皮肿得老高,一定挨了不少打。我悄悄问身旁的同学谢元庭,谢元庭凑近 我的耳朵说:“刚才这小子趁伙食长没注意偷了两天的饭票,被人逮着了。” 我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周庆福平时蔫啦吧唧的咋还能干这事儿?饭票不够也 不能偷哇,多给我们新知青丢脸。唉,这个没骨气的家伙。 达子拨开众人,上去踹了周庆福一脚。脸一沉怒斥道:“妈的,真没出息, 跑这儿当贼来啦。丢人不?这回扣你十天工分。” 周庆福身子一趔趄,小声说:“连长,我饭票没了,想借两天的。” “什么他妈的借,你这是偷。全连要都像你这样食堂还不早黄啦。”达子瞥 了他一眼,“看你刚来这回饶了你。再有下次非把你送专政队关三个月。滚吧。” 周庆福这才哆嗦着摘下脖上的泔水桶,灰溜溜地钻出人群。 我打完饭稀里糊涂地吃着。想到周庆福的狼狈相,只觉脊梁骨直冒凉气。 天刚放亮,上工的哨声骤然响起。老农队长黄树川出于安全和进度的考虑, 没安排我们新知青上脱谷机,只让我们几人将脱谷下来的稻草背到几十米远处的 稻草堆。 黄队长强调了一遍“要注意安全”。随后,达子将闸刀一推,脱谷机顿时轰 隆隆地转起来。霎时,脱谷机上稻粒飞溅,像散落的金色雨点,刷刷地打在地上。 脱谷机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堆儿稻粒。黄队长带着几个男知青在另一块平地上 扬场。一个个木锨将撮起的稻粒向空中扬去,成堆的稻粒变成了好看的扇面形, 借着风势,将混在其中的草屑等杂物分离出来。 女知青们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清面容。口罩上粘满飞溅的稻粒。 她们每人背着两捆稻草,从后面望去,像爬行的蜗牛。 男知青穿着的棉袄,大都剐出一个个口子,翻露出来的棉花粘满稻粒。我心 想,这要是扫下来,差不多有一斤,磨成米也够一人吃一顿的。 我要显出比女同学能干,便背起四捆稻草,像背座小山。垂在背后的稻草撞 击着脚后跟,走起来磕磕绊绊。我偷眼一瞧,邱玉明和周庆福只背两捆。他们二 人一前一后,迈着小碎步,像个小脚老太太。 这活也不轻,刚走几趟,脸上的汗就下来了。衬衣贴在身上湿漉漉的,棉帽 里汗津津的也不敢摘下来,怕风吹着感冒。除了中午吃饭休息了一会儿,我们一 直熬到天黑才收工。 吃完晚饭,我刚要烧炕,达子马上通知我们,为了抢进度,从今天开始,全 连分成两班轮流夜战。我、周庆福、谢元庭和三个女同学被安排头一班,现在就 去场院夜战。 场院上,灯火通明。脱谷机的上方临时扯了电线,接着好几个500 瓦的灯泡。 老知青在脱谷机前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灯光下,一双双手敏捷地完成各自的工 序,一绺绺稻子在脱谷机上飞快移动,显得有条不紊。只一瞬间,稻子便分离成 稻粒和稻草。这些看起来机械枯燥的动作被他们做得如此娴熟、轻巧。 达子拿着木锨在闸刀开关周围的空地上转悠,不时撮起散落在地上的稻穗。 稻草有些潮湿,连接脱谷机的钢轴上缠绕了很多稻草,飞快地甩成一个个黄色圆 圈。平时老知青经常从轴上跨越。达子没少警告,但他们仍不在乎。 突然,一个圆形金属物闪着亮光弹到地上。这时一个女知青飞快地向这儿跑 来。连接轴缠着稻草飞快地旋转着,她并不理会,抬腿就跨。达子刚好发现,惊 得大叫:“别跨呀,危险!”即刻用手中的木锨猛地钩下闸刀开关。 可是已经晚了,这位女知青就在跨越钢轴时,上面的稻草已死死缠住她的裤 脚。开关虽被拉下,但钢轴的巨大惯性仍然将她甩倒。她顿时来了个“嘴啃地”, 脸重重地撞到冻硬的地面上。 “韦翠花。”大伙惊叫着赶忙放下手中的活,一齐围了上来。达子亲自赶着 停在场院的马车,由郎晓忻护送拉到营里卫生所。 我来到韦翠花摔倒的地方,眼见地上的稻粒已染上斑斑血迹,心里一阵痛楚。 我下乡后最先认识的女知青就是韦翠花。她主动为我缝补烤煳的褥子。晚上铺褥 子时见到那块补上的红布便想到她。她那双热情真诚的大眼睛,那关切直爽的话 语,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在一小堆稻粒中,找到她掉下的那个圆形金属物,原来是一枚毛主席像章。 我用手擦拭着,小心揣进棉袄的内衣兜。这是她最心爱的,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有人到小窝棚拿来一把镰刀,一点点剔下缠在钢轴上的稻草。这时我才感到 后怕。曾听达子说过,别的点就有知青不注意,被脱谷机绞了手指,甚至有的被 绞住胳膊,造成终生残废。幸亏达子发现及时,如果再晚关一会儿电门,韦翠花 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一排的男生排长李冬生招呼大家继续干活。 脱谷机又轰轰地转起来。气氛忽然变得异常沉闷,大家默默地一直干到天边 露出鱼肚白。指导员领着另一班人来接班,我们才疲惫地回到青年点。 我惦记着韦翠花的伤情,顾不得休息,径直来到她的宿舍。我敲门进了屋。 韦翠花闭着眼睛靠在被垛上。头上缠着白纱布,上嘴唇点着红药水,发紫的嘴唇 涂上红色,像抹了一层口红,原本红扑扑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翠花,你看谁来啦!”郎晓忻轻声说道。 “哦,小白呀,快坐吧。”韦翠花睁开眼说。她一张口,我发现她的门牙缺 了两颗,也许是嘴漏风吧,吐字不如以前那样清晰。 “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我平时见女的就腼腆,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 韦翠花强忍痛苦,朝我笑笑。她抿着嘴说道:“还好,只磕掉了两个门牙, 以后怕是要影响市容了。” “影响市容倒不怕,是怕影响你在小白心中的美好形象吧。”郎晓忻诡秘地 冲我笑笑。我觉得她的眼神不如韦翠花坦然,有一种说不好的轻浮。 我很少这样近距离地与女青年面对面说话。郎晓忻也许是一句玩笑,想逗韦 翠花开心,可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将目光从韦翠花脸上移开,却不想又落到了郎晓忻的脸上。她面色微黄, 脸庞不大,眉毛稀少,但看上去黑黑的成细弯的柳叶状,明显是用什么描过的。 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眼睛不大,瞳孔有些发黄,看人的时候,眼珠的转动 放射出一种故作妩媚的神情。 我受不了这种眼神,低下了头。 韦翠花也看出来了,冲郎晓忻说:“人家才刚出校门,看你把小白说的不好 意思了吧。” 我抬头看着韦翠花,从棉袄的内衣兜里掏出毛主席像章递了过去。郎晓忻一 把抢过去,说:“让我戴几天吧。” “什么你都想要,”韦翠花用手推她一下,“戴几天可以,千万别弄丢了。” “你放心吧。”郎晓忻兴奋地将像章戴在胸前,美滋滋地摇晃着头,眼珠不 住地转动,“怎么样,精神不?像个毛主席忠实的红卫兵吧。” “像。”我随口说。 “小白,干活时千万要小心,别像我似的。”韦翠花关切地对我叮嘱着。仿 佛受伤的不是她,而是我。 冷霜月出来送我。在学校时我们两班只隔一道墙,那时我和她都是班级的宣 传委员。晚上在教室的黑板报上写大批判文章,她常过来跟我学美术字。她夸我 的文笔好,尤其羡慕我的字。我平时在班里极少与女同学说话,可每次她来,我 觉得与她谈话并不拘束。 后来,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尽管老师喜欢我,但迫于形势的压力,还是撤 了我的宣传委员。我当时情绪极低落。从那以后,冷霜月再没机会与我接近。几 次在走廊相遇,我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一直到下乡前,我们再没有单独在一起 说过话。 也许,是上苍的有意安排,让我们在这个地方再次相遇。为避风也为了有个 说话的机会,我们不约而同在房山头站住了。 冷霜月忽闪着大眼睛,关切地询问着她班的几位男同学是否适应环境。我介 绍了黎义鸣等同学的生活情况。当说到周庆福与我挨着睡觉时,她的眼睛一亮, 问:“他还是那样不爱吱声吗?” “跟别人是不大爱说话,可跟我有时还能唠几句。” “你看他情绪怎么样?” “挺消沉,尤其在伙房被打后,见谁都抬不起头,你说他咋能干那事?” “唉……” 我瞧了她一眼说:“看样子,你俩关系不错。” “你想哪儿去了。”冷霜月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一个班的同学,家离的又 近,就不兴问问呀?” 我没再吱声。 韦翠花真要强,第二天又戴着口罩来到了场院。达子让她休息几天,她说: “现在脱谷大会战这么忙,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我哪儿呆得住哇。” 她脱谷的速度极快,下来的稻草也多,这可苦了我们几个背稻草的新知青。 平时往返一次,我们能休息几分钟。现在没有了喘气的机会,一趟接着一趟,累 得我们筋疲力尽。但看到韦翠花带伤上阵还这样猛干,便觉得自己跟她比差远了。 再说跟脱谷比,这活没什么危险,应该知足了。 脱下的稻草越来越多,稻草垛随之越堆越大。稻草垛之间留有几米宽的空隙, 既背风又寂静。休息时,我们都爱到这里。用稻草在四周堆成一人多高的堵墙, 遮挡住人的视线。躺在里面暄腾腾暖乎乎。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也有 几分惬意。每次休息只有短暂的十分钟。哨声响起时,虽没歇过乏,但也要立刻 从里面爬出来。 那天晚上,我背稻草来到了草垛旁,隐约听到里面有悄悄的说话声,便轻轻 放下稻草往回返。当我再一次背着稻草走来时,见从那草垛里钻出俩人,一前一 后拉开了距离。走在前面的人,我认出是周庆福。后面那人脸上捂着大口罩,看 不清面容。那个人见我走过来,躲闪着急速向脱谷场走去。我低头背着稻草,心 中好生纳闷:跟周庆福在草垛里说悄悄话的人会是谁呢?这个周庆福平时看上去 挺老实的,怎么下乡没几天就跟哪个女青年拉扯上了? 我腼腆又固执的性格,大概是父亲严厉的家教所致。小时候,父亲对我管教 极严。限制我出去玩,整天让我练毛笔字,记日记,完不成就训斥我,有时还打 我。我一度憎恨他,可现在我明白父亲是想让我从小打好基础,将来好有出息。 他是恨铁不成钢啊!“文革”开始后,尚慕春的父亲因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被当 作潜伏的特务揪斗。尚慕春当天就站出来揭发父亲,毅然断绝父女关系,一时间 在学校引起轰动。可我却做不到。尽管我也要求革命,可我竟鼓不起勇气与父亲 划清界限。从感情上讲,我不忍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前途,在父亲的伤口上再 撒一把盐。我的内心真是既矛盾又痛苦啊!从此,我在班级里备受歧视,变得郁 郁寡欢。 如今,在异地他乡,周庆福尚能有一位女青年与他亲密接触,而我却形单影 只,像一只受伤离群的孤雁,凄苦冷寂。 晚上,我躺在炕上,身边的周庆福蒙头缩进被里,不知在干什么。下乡后我 们俩经常在一起,加上性格相近,晚上睡觉时便唠嗑解闷,彼此关系比其他同学 自然要近一些。 周庆福的举动令我感到好奇,我悄悄掀开他的被,冲他“嗨”了一声。他一 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见是我,才松了口气,他说:“我以为是谁呢?” 我看见他耳朵上插着耳机正在听收音机。这个收音机有三个波段,其中有两个是 短波。 我推了他一把:“哎,猫被窝听什么呢?” “听样板戏。” “样板戏天天播,我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你还听那干啥。” “呆着没事,听着玩呗。” “哎,”我一本正经地说,“问你点儿事儿,你可得说实话呀。” “啥事儿呀?”周庆福关掉收音机,望着我。 我盯着他:“那天在场院的草垛里,你跟哪个女青年在一起?” “没有哇。”他脖子一梗。 “得了吧,我背草刚到那儿,听见一个女的正跟你说话,我差点把稻草扔进 去,你想唬我!” “你问这干啥?我哪圪垯做错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不觉冒出了地道的 沈阳话。 “是冷霜月、尤金珠、尚慕春,还是哪个老知青?”我问。 他眼珠子翻了翻,瞅着我说:“你说是谁?” 我瞥他一眼:“我问你呢,到底是谁?” “我不像你,个头标准,体形又好,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招人稀罕,还有 人给补褥子。咱小眼厚嘴唇,个头还不到一米七,整个一二等残废。谁能看上咱 哪?”没想到他竟冒出这套嗑,反倒奚落起我来了。 “行了,我不问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转过身子 不再理他。 周庆福也不吱声,又蒙上大被,一定是被半导体里的广播吸引住了。 脱谷已接近尾声,我们不用打夜班。晚上烧完炕,坐在褥子上,打发着寂寞 的时光。营里在室外的电线杆上安装了两个高音大喇叭。每个宿舍都透风,那喇 叭里的广播声便像无数个飞行的针,顺着各种缝隙挤进屋内,钻入人们耳中。每 星期大约播两个晚上,由营里的兼职女播音员播放《盘锦日报》的新闻和各连送 去的稿件。刚开始我听着还觉得新鲜,后来感觉总是那些套话,枯燥乏味。南炕 的老知青似乎都不怎么听。凑在一起扯闲淡。这天晚上,他们谈论起青年点里的 女青年,讨论谁漂亮。 有人说,韦翠花长得还行,脸蛋像红苹果,大眼睛,性格也开朗,只是腰粗 了点儿。这时立刻有人反驳说,原先看还可以,磕掉门牙后就不行了,像个豁嘴, 说话都漏风。 有人说,郎晓忻长得也不错,别看个不高,眼睛不咋大,可挺会撩人。 于是又有人说,你这什么眼光?没看见她肩窄胸鼓腰细,再瞧她那屁股,简 直像个大磨盘。六个人在上面打扑克,还带观众。 立刻引起哄堂大笑。 一个叫老黑的知青说,三连有个鞍山女知青,长得挺好看,那天咱连正开欢 迎新知青的会,杜金彪却跟人打架,就是为争这个女的。 老知青胡立仁透着狡猾的眼神,有些诡秘地说:“你们眼光都不行。要说漂 亮,还得属三连的方怡玫,瞧她那脸蛋,那腰条,那个头,简直像电影演员,全 青年点没一个能比得上。那天晚上被杜金彪硬拽进草垛里,让新知青浇尿给搅黄 了的就是她。”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挨揍的那个惊恐之夜。 排长李冬生推了他一把说:“你个大色迷,看上她啦。你没看她父亲是什么? 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反革命。别人都躲着她,你还敢说她好,小心批判你。” “是呀,你小子被她迷上啦。那可是个狐狸精,谁挨上准倒霉,你可别掉进 去呀。”大家七嘴八舌,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我也没说她好,只是说她的长相。我不明白,怎么反革命、走资派会有这 么漂亮的女儿?”胡立仁为自己辩解着。 这些老知青怎么对女青年这样感兴趣?我觉得有些无聊。尤其是提到反革命 的子女,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心里忐忑不安。还是出去走走,自己清净一会儿吧。 想着牙膏已经用完了,便穿上棉衣向营里的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与营部在一趟房,位于青年点的北面,有五六十米远。我推开小卖部 的门走了进去。这个房间不大,外间有一个铁架子镶玻璃的柜台,面靠墙是一个 货架子,上面摆放着少得可怜的日用品和食品。 售货员是位去年下乡的鞍山知青,听连里人说叫兰桂芳。她不到二十岁,圆 脸,白白胖胖,一看就知没经过风吹日晒。说话时带着少女纯真的微笑。 我买了一管中华牙膏。 忽然外面风声大作,吹得门窗乱颤发出咔咔的声响。我得赶紧回去。我抓起 牙膏急匆匆奔向门口。 我刚推开门,外面一人似被大风推搡进来。我毫无准备,一下子与那人照了 个顶头碰,只听咚的一声,两个脑袋撞在一起。我只感觉眼冒金星,头嗡嗡作响。 那人“哎呀”叫了一声,我立即听出是女人的声音。我晃了下头,定睛一看,一 位个头与我相近的女青年立在我的面前。 她,高挑的个子,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但仍难掩饰匀称的体形。瓜子脸, 细弯的眉毛,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瞳孔又黑又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我的脑海 里蓦地闪出电影《五朵金花》中的女主角。 显然女青年被我撞疼了。她手捂着额头,眉头微蹙。我感到很尴尬,低头不 敢正视。 “呀,是方怡玫,快来。”兰桂芳说道。 啊!这就是被大伙议论的方怡玫。我不禁一怔,忍不住又好奇地偷着瞟了她 一眼。 “对不起,我……”我朝方怡玫道歉,却不知怎样表达。 “没关系,你没事儿吧?”方怡玫仔细打量着我,友好地向我笑一笑,露出 一口碎玉般的白牙。那一口北京腔,在这个地方显得有些特别。 “没事。”我说。我感觉自己的脸发热。借着这个台阶,还是早点离开吧。 我惊慌失措地跑出小卖部,迎着呼啸的大风一口气奔回了宿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