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偌大的青年点,如荒无人迹的孤岛。我和方怡玫成了这“孤岛”上的落难者, 相怜相惜地互慰着。两颗受过创伤备感孤独的心灵自然贴近了。我甚至幻想,假 如青年点只有我们两个人该有多好啊! 这样的安宁只维持了两天。随着大批知青的返回,又重新热闹起来。我们只 得中断接触。 同学们互相说笑着却没人搭理我。我心里忽然涌起孤寂与烦躁。我默默地走 出屋,毫无目的地在旷野里游荡。 放假期间的一场大雪,使这儿的地面肿起来,积雪蒙上了一层尘土。小碗口 粗的杨树、柳树,裸露着枝干,稀稀拉拉地在路旁伫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一阵高亢激昂的京剧唱腔顺风飘了过来, 打破了旷野的寂静。我顺着声音寻去,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矮胖的青年背对着我 引吭高唱。 我好奇地来到他的身旁,他竟没发觉,手臂正在不停地挥舞,模仿京剧《智 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动作,继续唱道:“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他 神情专注,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 这不是另一班同学“小地主”孙福禄吗?他大脸盘,圆眼睛,薄嘴唇,大嘴 叉。他爷爷是个地主,但到他父亲时,已破落得没剩几亩地。解放前夕,他父亲 到城里做小买卖,把地租给了别人,土改划成分时,便将他家划为地主。班里同 学为此都称他为“小地主”。 “文革”开始后,文艺舞台上只剩下几个样板戏。这个孙福禄闲着没事儿, 就跟着收音机天天学唱腔、渐渐唱得有点味道。学校演出文艺节目,就让他上台 唱两段样板戏。下乡后,他累得没闲心唱。 我站在他身后,默默聆听这熟悉的唱腔。他的音域很宽,拖腔唱得高亢激越, 委婉起伏,听着让人热血沸腾,仿佛走进了茫茫的林海雪原。我不忍打扰,静静 地看着他痛快淋漓地唱完这段《迎来春色换人间》。 他转身发现了我不禁一怔,问:“你啥时候跑这儿来的?” “刚来一会儿,”我望着他,“好久没听你唱样板戏了,唱得真好。” “好啥?”他咧开大嘴,“随便解解闷呗。” “哎,你也来一段。”他瞅着我说,“我就爱听你唱刁德一的那段。” 其实我对京剧的喜好,完全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是个京剧迷。小时候,我 就听他常说起“四大名旦”、“四大名生”。他最爱听马连良演唱的《借东风》。 晚上,只要有空,就来他几句。耳濡目染,我对京剧唱腔也有了一些了解。什么 西皮、二黄、慢板、快板、流水等,也能听出来。后来,《红灯记》、《沙家浜 》、《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等现代京剧成为样板戏时,收音机天天播 放,我跟着学会了很多唱段。 我在学校当班级宣传委员时,学校组织文艺汇演,从我们年级选出三个人登 台演出。选择的是《沙家浜》中的《智斗》一场中男女对唱。团支书演阿庆嫂, 我演刁德一,孙福禄演胡传魁。 如今,在这片荒凉的盐碱滩上,听到孙福禄那久违了的唱段,竟是那样的新 鲜亲切,我真想也喊上几嗓子。 “嗬!唱得真棒,这回我可找到人选了。”指导员崔红英不知什么时候悄然 而至。 崔红英是六八届知青,口才极佳。她下乡前是中学红卫兵团里的一个头头。 大串联时全国各地没少去,见过世面,敢说敢为,颇有革命闯将的气概。下乡不 久,因为会来事,便当上了二连指导员,又入了党。她个头很高,肩窄腰粗,走 路一拧一拧的像个鸭子。长了一副雷公脸,说话眼皮一眨一眨的。不少男知青背 后称她“母猴子”。胡立仁没事就说,这母猴子贼精八怪,嘴上净唱高调,干活 可不咋样,就会摆弄人。 孙福禄见是崔红英,问道:“指导员,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崔红英说:“我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唱样板戏。过来一看,原来是你俩呀!没 想到新知青里真有人才。” “是他唱的。”我指着孙福禄对崔红英说。 “随便哼两句,唱得不好。”孙福禄谦虚地说。 崔红英仔细打量孙福禄说:“现在全国都在唱样板戏。这段时间农活不忙, 过几天营里要咱们知青搞个样板戏选段汇演。我和连长商量了,咱连也不能落后, 从全连中选拔。男的就选你了,女的我再找。” “我行吗?”孙福禄望着崔红英。 “刚才你唱得挺好,没问题。这也是为咱连争光嘛。”崔红英鼓励着。 “指导员,别光让我上啊。白剑峰唱得不比我差。”孙福禄用手指着我。 “我可不行。”我不愿出头露面,忙摆摆手。 “怎么不行,大小伙子得有点勇气。你也一块儿上。正好来一段《智斗》, 大家准保爱听。”崔红英瞅着我们,“看看你俩谁来刁德一,谁来胡传魁?” “当然他来刁德一,我来胡传魁啦。”孙福禄抢着说,“学校汇演时,咱俩 就这样唱的。” “好,就这样定了。你俩先准备着,我还得找阿庆嫂去。”崔红英说完扭头 刚走了几步,突然发现从宿舍出来的尚慕春,于是拧着身子迎上去,大声喊道: “尚慕春,你跟我到小队部去一趟。” 尚慕春不禁一怔:“指导员,找我啥事儿?”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崔红英一指我们宿舍北面的小队部,领着她走了。 孙福禄得到指导员的赏识,显得异常兴奋,美滋滋地咧开大嘴嘿嘿笑了两声。 他挺胸昂头地回宿舍,嘴里得意地哼唱着样板戏。 我呆愣愣地立着。望着尚慕春的背影,心生疑问:莫非崔红英让她演阿庆嫂? 可尚慕春嗓音挺粗,唱李勇奇还差不多,她会不知道?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这才回过神。我低着头刚转到房山头,不 料与尚慕春照了一个顶头碰。 尚慕春中等个,脸微黄,鹰钩鼻,嗓音大而粗。她一抬眼,我发现她平时滴 溜乱转的大眼珠子已没了神韵,两眼通红,显然刚哭过。 我惊讶地问:“是不指导员让你演阿庆嫂,你为难啦?” “什么呀?”她那鹰钩鼻一抽一抽的。她想挤出一丝笑,却突然又红了眼圈, 两汪泪冻得颤颤的,不肯掉下来。她委屈地带着哭腔:“我咋恁倒霉?厂革委会 往这儿寄公函说我爸是畏罪自杀。人都死了,咋还没完没了?” 我心头猛然一震,小心地问:“屋里还有谁?” 她眼皮低垂道:“还有黄队长。” 我问:“他们啥态度?” “黄队长绷个脸,只说了句这是咋搞的。”尚慕春一撩红肿的眼皮,“可指 导员却问我啥态度。” “你咋说的?” “我早跟父亲断绝了关系。我说不信你问咱班同学。” “也许她不知道吧。” “哼,她叫我用书面写出来,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别像方怡玫似的,不跟 反革命的父亲划清界限。那样对自己不利。” 我一下子又联想到自己的家庭。一阵惊惶掠过心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我 低声问她:“你打算咋办?”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那东西吗?我要让她对我另眼相看。”尚慕春紧 咬嘴唇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扭头走了。 尚慕春递交了血书,表明与父亲一刀两断的消息令我震惊和疑惑。一个女孩 子竟这般勇敢,难道她自己用刀划破了手指?俗话说,十指连心哪。 邱玉明盘腿坐在炕梢眨巴着小眼睛,对田达利、谢元庭故作神秘地讲着尚慕 春写血书的经过。田达利问邱玉明:“尚慕春真把手划破写的血书?” 邱玉明嘿嘿一笑:“别看她平时瞅着挺泼辣,放血也哆嗦。” 谢元庭好奇地问:“听说血书写了两页,那得放多少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邱玉明得意地仰起脖说,“刚开始她用针扎破了 手指,可就挤出了一点儿血,写不了几个字。她想用镰刀割手指,又怕疼。这可 咋整?她眼珠一转想出一招。正赶上那几天她来事儿,就蹲在墙角用那血写的。 交到崔红英手上时,崔红英看着血书直发愣,一个劲儿夸她好样的。” “你咋知道的?”谢元庭问。 “郎晓忻说的,她亲眼看见的。”邱玉明瞅着他俩作保密状,“哦,对了, 郎晓忻不让哥们儿说。你们知道就行,可别往外传哪。这不是啥光彩事儿。” “放心吧。”田达利、谢元庭异口同声说道。 这阿庆嫂可真难选。崔红英在女知青中打听谁京剧唱得好,可就是没人响应。 她找了好几个人,都以嗓子不行、五音不全等理由拒绝了。 她急得团团转。临近汇演,再定不下来阿庆嫂就没时间排练了。无奈之下, 崔红英只得亲自出马扮演阿庆嫂。 排练时,崔红英站在我的眼前神情倒也庄重。可一见她那张雷公脸,直想笑, 却不敢。心想,阿庆嫂要这模样,“春来茶馆”的顾客不都得让她吓跑? 郑义平操起京胡,雷大鹏敲打着扬琴做伴奏,雷大鹏是营里四个“棍”之一。 杜金彪以好色出名,他却以凶狠著称。他个头比杜金彪矮半头,脑袋像胖头鱼。 金鱼眼,大嗓门,火躁脾气。他刚当车老板时,有匹马欺生尥蹶子。他气得抡起 鞭子照马耳根啪啪一通乱抽,抽得马耳朵鲜血直淌,终于被驯服。他打架不要命。 别人见杜金彪像老鼠见猫,可杜金彪对他却不敢小觑。杜金彪撒野时,只有他能 上前制止。没想到这个外表粗野的“棍”,竟也能熟练地摆弄乐器。 崔红英的嗓音很高,唱腔也很准确。闭着眼听,还真有点阿庆嫂的味道。 我和孙福禄在学校曾配合过,并不陌生,我们和上伴奏感觉很好。崔红英来 了劲头,要加一段《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她演小常宝, 让孙福禄演杨子荣。 练完《智斗》,我独自回宿舍。孙福禄仍留在那儿,与崔红英合练《只盼着 深山出太阳》。 我钻进被窝好一会儿,孙福禄才得意地哼着曲调晃晃地回来。 邱玉明说孙福禄借排练的机会想跟指导员套近乎。孙福禄冲着他阴阳怪气地 说:“咱这是参加政治活动,是指导员对咱的信任。咋的,你眼气啦?” 邱玉明翻了翻小眼睛道:“有能耐你跟她天天唱,谁稀得管你们的事儿。” “这就不用你操心啦。”孙福禄白了他一眼,又哼哼起了样板戏。 文艺汇演如期在俱乐部举行。俱乐部是一九六九年盖的,面积同城里的小电 影院相仿。光秃的地面,只有一个水泥砌的半人高的台子,棚顶吊着八个墨绿色 搪瓷灯伞,内装500 瓦的灯泡。若没有那个台子,更像是一个大仓库。 台下,全营的知青按连分成四片,大家盘腿席地而坐。 吊灯照得舞台亮堂堂。台子上方挂着“十营知青样板戏选段汇演”条幅。 站在台上,我有些紧张。感觉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都像是在盯着我。我不敢正 视台下,瞅着崔红英心里突突直跳。崔红英镇定自若地用目光鼓励着我。 郑义平的京胡响起,我学着刁德一的样子,张口唱道:“这个女人哪——不 寻常。”“寻”字是一个高音,练时不觉得费劲,今天有点紧张,觉得嗓子发紧, 就像被人踩了脖子。虽硬拔了上去,可声音却有些发涩。 崔红英抖擞精神,她穿着那件蓝底白点上衣,腰间系一条白花其布当围裙, 紧接着唱道:“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她的雷公脸引得台下一阵哄笑。 孙福禄腆个大肚子,大嘴一张,真有点像胡传魁。 我心里清楚,他虽然胖点儿,但也没那么大肚子。临上台前他往棉袄里塞进 了稻草,立马变得大腹便便。 他这副模样又引起台下一阵笑声。 唱完这段《智斗》,我先下了台。崔红英和孙福禄则到台边,换完服装又回 到台上。 崔红英头戴狗皮帽身穿黑棉袄,腰系线围脖,转眼由阿庆嫂变成小常宝。 孙福禄外套黄衣服,头戴黄军帽,棉袄里的稻草已拿掉,立刻没了肚子。 我回到台下,坐在胡立仁旁边观看台上的表演。台上的崔红英神情投入,唱 到动情处竟从眼中挤出几滴眼泪。唱腔结束她便学着戏中小常宝尖尖地长声叫道 :“爹——” “怎么管孙福禄叫爹?”胡立仁嘴一撇,“这不差辈了吗?” “别瞎白话,人家这是在演戏。”旁边的李冬生说,“看,杨子荣要唱了。” 台上的孙福禄眼睛一直盯着崔红英,被她的表演所打动,顿时也来了情绪, 满怀激情地唱起杨子荣的唱段。高亢激昂的声音在俱乐部震荡回响,听得人热血 涌动情绪亢奋,赢来一片掌声。 汇演结束了。大家从侧门蜂拥而出。我等人都走净了,才慢腾腾地走出了俱 乐部。我借着月光正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过身,一个熟悉的 声音传来。 “白剑峰,今晚你唱得真好。”方怡玫站在了我的眼前。 “不好。上台有点紧张。”我谦虚地对她说,其实心里挺兴奋。 “真的,我感觉你唱得特棒,只是形象不像刁德一。” “那像谁?” “像戏里的英雄人物。你要是演郭健光或杨子荣,也许会更好。” “是吗?”我感到特惊奇,头一次听人说我像英雄人物。我可没有这种感觉。 剧中的郭健光、杨子荣,足智多谋、坚毅果敢、英武潇洒,我身材瘦弱沉默寡言 的,怎么跟这些人相比? 月光水银般泻在她的身上,她白皙的面容由于兴奋泛着微微的红润。看来, 这台节目她看得很投入,暂时忘记了烦恼。 我说:“你的声音那么好,样板戏一定唱得不错。” “会唱几段,可——”方怡玫欲言又止。 “是不是连里不让你登台演唱?”我不解地问,“全国人民都在大唱样板戏, 为什么你不能登台演唱?” “不是,连里让自愿报名。我怕唱不好,没敢报。”方怡玫显然是怕我多心。 她说:“其实,看你上台演出不是也很好吗?” 我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刚进宿舍,就见胡立仁坐在炕上手比划着:“阿庆嫂让崔红英演糟践了。 她那孙猴子脸哪像阿庆嫂,演个地主婆还差不多。” “是啊!怎么没让狐狸上呢?”郑义平逗着胡立仁,“你上台化化装,咋地 也比崔红英俊哪。” “得了吧,”李冬生说,“他那狐狸脸上台还不吓昏一大片?” 众人哈哈大笑。 胡立仁故意眨着眼睛做了一个鬼脸:“我要有那能耐,先把你吓昏。” 邱玉明在北炕上问孙福禄:“哎,你那肚子咋恁大,里面塞的啥?” “稻草呗。”孙福禄也不隐瞒。 “难怪胡传魁让阿庆嫂给耍弄了,原来是草包肚子呀。”邱玉明说完,指着 孙福禄的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谁呢?”孙福禄脸一红,上去对邱玉明就是一拳。 “哎,你这个小地主,竟敢跟哥们儿动手。”邱玉明从炕上腾地蹦起来。 “我小地主剥削你啦?”孙福禄气得大嘴一撇,“你家好,穷得没裤子穿。 你忘啦?那年你家欠咱家的租子,后来你爸把你姐当租子送给咱家,让我给干了。 我玩够又给退了回去。” “放你妈的臭屁。”邱玉明气得眼珠通红,对着孙福禄就是一脚。 孙福禄也不示弱,啪地扇他一个耳光。邱玉明手捂着,嗷嗷怪叫。田达利见 状噌地冲上前拽着孙福禄的脖子,挥拳向他砸去。 黎义鸣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田达利就是一脚。谢元庭赶紧上来拉架:“都 一块儿来的,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黎义鸣瞪着眼,冲着田达利和邱玉明大声喊道:“别他妈的装凶,谁敢欺负 咱班同学,别说哥们儿不客气!” 黎义鸣在学校就好打架,他跟孙福禄关系很好。邱玉明胆怯地转着眼珠悻悻 地说:“我逗他玩,他还真生气了。” 孙福禄看见有人给他撑腰,也来了劲儿。他指着邱玉明的鼻子:“你少来这 一套,别人逗我行,以后你再撩闲先把你的嘴巴撕烂。” 邱玉明气得小脸黢青,呼呼地喘着粗气……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