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天晚上,排长李冬生带我去了地窖。 李冬生的五官小而手脚大。长得面相老,一笑一脸褶,那脸就像干裂的混合 面馒头。他细高挑儿,平时总弓个腰,大伙儿形象地叫他“虾米”。别看他长得 干巴巴,却特能干。我真怀疑他的劲儿从哪儿来的。他见我干活不惜力,又不多 言,对我便多了些关注。 这地窖距青年点二里地,两米多深。我们顺梯子下到里面,只见窖里排满大 缸,缸里浸泡着稻种。李冬生告诉我,这叫催芽。为了保持一定的温度,在地窖 中间生了一个站炉子,根据插在大缸里的温度计的显示,来调整炉火。靠土墙处 搭了个铺,窖里弥漫的潮气,使蒙在被褥上的塑料布挂满水珠。 我连的宗伟光就住在这儿。 头一次到地窖,我见什么都新鲜,不时问这问那儿。宗伟光告诉我,育苗前, 稻种都要在这里浸泡一段时间。只有掌握好温度,才有利于催芽。缸里的稻种, 隔段时间要翻一翻。李冬生带我来正是为了帮他翻稻种。 我们大汗淋漓地翻完稻种,稍事休息正准备回青年点,一个女青年顺着梯子 爬了下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笑盈盈对李冬生说:“我带点儿吃的,你们尝 尝。” “东雪梅,你还挺关心伟光的。”李冬生故意逗她。 东雪梅瞅着李冬生说:“他一个人在这儿挺孤单的,咱不兴来看看?” 李冬生偷偷扫了一眼宗伟光,抿嘴一笑,脸上堆了一层褶子。 东雪梅打开纸包,露出了小卖部卖的那种黑面饼干。她抓起几块递给我和李 冬生,随即头一歪,略带羞涩地瞅着宗伟光:“你就不用我让了吧。” 宗伟光不语,抓起一块饼干大口嚼着,瞧着东雪梅微笑。 东雪梅的脸色比宗伟光稍黑。梳着两个过耳的小辫,两腮略宽,脖子稍短, 显得憨厚,眼睛细长,笑时变成两个弯弯的月牙。 宗伟光依然没有吱声,他用欣赏的目光凝视那笑弯的“月牙”。李冬生见状 对东雪梅说你先坐着,便领着我离开了地窖。 回到宿舍,胡立仁像跟屁虫似的凑近李冬生,笑嘻嘻地说:“虾米,在地窖 里碰到谁了?是东雪梅,还是韦翠花?” “你咋这么好信儿?打听这儿干啥?”李冬生斜了他一眼。 “我是说宗伟光这小子是跟东雪梅好,还是跟韦翠花近乎?” “你咋啥都管,他和谁好,跟你有啥关系?” “是不是东雪梅?”胡立仁眼神透着狡黠,“前几天我在宿舍外,看见韦翠 花跟宗伟光唠嗑呢。这小子对她挺冷淡。可他见了东雪梅就不一样了。别看他不 吱声,可那眼神放着光呢。宗伟光这小子真行,有两个女的看上他。” “你看她俩谁好?”郑义平问道。 “怎么说呢?”胡立仁晃着脑袋,“韦翠花性格开朗,泼辣能干。东雪梅比 较温柔。要是我选对象,就找东雪梅这样的,保证听话。要是和韦翠花在一起, 她总想说上句,那还不成天干仗啊。” “就你这熊样还想找东雪梅那样的?”郑义平笑道,“我看找崔红英还差不 多。让崔红英好好管管你,给你上上课,兴许你还能有点进步。” “哎,你这山东棒子,说话也不考虑影响。”胡立仁眨着狐狸眼手比划着, “一瞅她那脸,就想到母猴子,谁敢要哇!” “哎,你可别讽刺人家。崔红英可是党员,叫她听见了,还不批你个底朝天。” 郑义平故意吓唬他。 胡立仁一吐舌头:“得,山东棒子,别拿大帽子压我,我可受不了。” 郑义平四方大脸,黑得像煤,满脸的络腮胡子上经常挂着饭粒,长得膀大腰 圆。他的胡子长得很快,每隔两三天就得刮一次。他的胡子硬得像钢针,一个刀 片顶多能用两次。每次刮完,脸皮发青,看着发愣。他因性格直率,敢说敢做而 得罪了一些人。尽管能干,却没当上排长,可他并不在乎。 听胡立仁叫他山东棒子,我好奇地问郑义平:“你真是山东人?” “那还有假?”他瞅着我, “哎,白剑峰,你老家是哪儿?” 我说:“山东。” 他盯着我问:“山东什么地方?” “沂蒙山区。” “太巧了。”他一拍大腿,“没想到咱俩竟是老乡啊!” 他兴奋地看着我:“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以后你就是我弟弟,谁欺负 你告诉大哥。” 我感激地望着他。在苇塘里他救过我的命,今天又肯认我做弟弟,我不知怎 样表达此时的心情,只深深地叫了一声:“大哥。” 郑义平拍着我的肩头说:“我就喜欢你那股要强劲儿,咱山东人就这样。” 胡立仁凑过来:“你不是‘倔县’‘犟村’的吗?啥时成沂蒙山区的啦?” “去你的。”郑义平举起巴掌冲他一晃,“别说我把你这狐狸头扇掉。” “得,哥们儿不跟你扯了。”胡立仁一缩脖子,溜出了门。 翌日,我穿着新发的农田靴,随大伙儿到苗床埋防风的苇栅栏。 拖拉机翻过的土地,像层层黑色的波浪,稻茬露出根须,点缀着这黑色的浪 花。上水沟里涌动着来自辽河的发红的桃花水,部分田地已开始上水。 盘锦的春天仍然寒气逼人。上水的地里结了薄薄一层冰,尽管脚上套着毛袜 子,可穿着农田靴踏在冰碴儿里,那凉气仍从脚心钻入一直扩散到全身。 在城里穿惯了布鞋,冷丁套上这厚重的靴子,感觉特难受。靴里整天湿漉漉, 捂得脚指头发白。每到中午休息时,宿舍的窗台和墙根摆满一排排晾晒的靴子, 黑压压一片,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刚到地里,风就像是从巨大的鼓风机里喷出,呼呼地在大地上狂舞。胡立仁 本来身体单薄,被风吹得一溜歪斜。 “什么他妈的鬼天气,真烦人。”胡立仁眯缝着眼不住嘴地咒骂。 “我听老知青说这儿一年就刮两次风,”我问胡立仁,“是这样吗?” “对呀,”胡立仁揉着眼睛说,“一次就他妈的六个月。” 刮风也得干活。我们在苗床的四周,用桶锹先挖一道深一尺宽一拃的沟,然 后将编成帘状的苇子立到沟里,两边同时培上土,再用脚踩实。 第一次用桶锹,我感觉很稀奇。这桶锹锹头长方形,宽不足半尺,长度由使 用者确定。新桶锹头很长,但老知青都用砂轮将锹头磨得很短,刃口磨得极薄。 锹头上部钻两个眼,粗铁线绑在锹把上,两头穿过锹孔,弯成小圆圈与锹头连成 一体,起到延伸锹头、托起泥土的作用。这桶锹挖泥土最合适,锹头轻,刃口快, 通过铁线托住泥土,两臂用力一挥,甭管多黏的泥土都能被甩出去。 我将领到的新桶锹到营部的机修房用砂轮磨去一截,并绑上铁线。可真使用 时,还是感觉不适应。看看老知青,锹头被泥土磨得又薄又亮,刃口更是锋利无 比,削芦苇根刷刷地如切菜一般,让人羡慕。看来我这把锹要用到他们那种程度 还需要相当的时间啊! 我吃力地挖着沟,一会儿掌心就磨出了“水泡”,疼得钻心也得硬挺着。 沟挖完了,我们又去扛苇栅栏。潮湿的苇捆似大山压在肩上。呼呼的大风飘 忽不定在地上打着旋儿,我们被吹得东摇西晃。我吃力地在前边走着,身后的邱 玉明嘀嘀咕咕骂着鬼天气,不住地催促着我:“快走哇,别像个小脚娘们儿。一 会儿风把我刮倒了。”我顿时烦躁起来。这大风天我扛着苇捆能迈动步就不错了, 你还像个催命鬼。一阵旋风刮来,我不由自主地在原地打了一个旋儿,回头发现 紧皱眉头、怨声不断的邱玉明,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念头,今天借着大风我要报复 他一下,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风一阵紧似一阵,我摇摇晃晃险些跌 倒。我估计邱玉明已接近了我的身体,借着猛烈的大风,我突然向后一仰,连人 带苇捆整个翻倒。只听他“啊呀”一声怪叫,蛤蟆似的被砸倒在地。不远处的孙 福禄幸灾乐祸地咧开大嘴。我一骨碌爬起来,故意往脸上抹了一把泥,像是摔得 很重的。我瞅着被苇捆压得龇牙咧嘴的邱玉明,心中暗喜却极力装出关心的样子, 过去搬开苇捆将他拽起。邱玉明疼得直掉眼泪,嘟哝着:“你咋搞的,也不看着 点儿?”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这鬼天气,真坑人,把我摔够呛。玉 明,你咋样儿?” 邱玉明见我满脸泥水,心里憋了一股火却发不出,气得直哼哼。这时韦翠花 跑过来,一把拽起邱玉明说:“风大,注意点儿。”她回头又瞅瞅我说:“小白, 瞧你摔得像泥猴,能行不?” 我说:“没事。” “那好,咱们一块儿去立苇栅栏。”韦翠花说着,领我们直奔挖好沟的苗床。 风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嗷嗷呼啸着,刮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我们将苇 帘子刚竖到挖好的窄沟里,立即被大风刮倒。几个人吃力地扶起,刚要培土又被 大风掀翻。韦翠花领着几个女知青本来是培土的,可这苇栅栏就是立不住。她急 得喊道:“来,咱们用身体顶住。”东雪梅、冷霜月、尚慕春、尤金珠等即刻跑 过来,用身体抵住苇栅栏。 我冲孙福禄、周庆福使了个眼色,随即也参加了她们的行列。我们几个人排 成一堵人墙,手扶着苇子,艰难地将苇栅栏又立了起来。郑义平、李冬生等人七 手八脚地培上土,然后用脚狠狠地踩实。 收工后,我正疲惫不堪地往回走,忽然觉得被谁拽了一下,我一扭头见是周 庆福。他悄声对我说:“哥们儿,你觉得这儿咋样?” 我随口道:“这还用说吗? ” 周庆福神秘地凑到我身边说:“你就不考虑自己的前途,甘心在这儿?” 我疑惑地望着他:“哎,你说我能有啥前途?你是不又从半导体里听到啥新 闻啦?” 周庆福看着我,刚要张嘴说什么,邱玉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他好 奇地问:“你俩嘀咕啥呢?像特务接头似的。” 周庆福一愣,支吾着:“啊,没啥,我跟白剑峰闲唠。”说完匆匆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疑问。 “还是宗伟光享福,咱们下大地埋苇栅栏累得狗爬兔子喘,造的像泥猴,他 在地窖里一猫,风吹不着泥沾不着,小脸捂得恁白。”胡立仁坐在炕上,摸着被 苇子划伤了的手愤然道,“咱们挨累,他却清闲自在,真不公平。” “你咋知道他不累?”李冬生说,“那大缸里泡的稻种,他不得翻哪?” “他是挺累,东雪梅总往他那儿跑,两人在一起说不定干啥呢,能不累?” 胡立仁叹了口气,“我要有女的陪着,累点也愿意。” “你胡说什么,”郑义平一边刮着胡子一边说,“宗伟光可是正经人,不像 你总惦记着女人。你要是单独跟女的在一起,早就越轨了。” “你以为宗伟光不想啊,他是巴不得越轨,就怕东雪梅不给他机会。”胡立 仁故作神秘地眨着眼睛,“想听点儿新鲜事不?” “你有啥狗屁新鲜事,全是扒瞎。”郑义平摸着刚刮完胡子显得发青的脸说。 胡立仁瞧着身边的几位老知青说:“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别听他的,快给咱讲讲。”几个老知青一个劲儿地催促着。 胡立仁点着烟重重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个烟圈:“好吧,哥们儿开讲了。那 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月亮贼圆贼亮,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漆黑的夜晚怎么会有那么明亮的月亮和清晰可见的星星?这胡立仁净瞎扯, 我心里觉得可笑,但没出声,想听听他到底讲什么。 “我来到了地窖边上,想进去陪他翻翻稻种。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 个身影向地窖走去。从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女的。 “我怕被这人发现,赶紧藏到边上的稻草堆后面。我悄悄地探出头来,盯着 地窖,只见那个女的掀开地窖口的木板,哧溜钻了进去。我等了一会儿,不见那 人出来,就好奇地来到地窖口。那块木板没放好,露出条大缝,里面的灯光从那 缝里射了出来。 “我悄悄地挪动了下木板顺着缝向里看,宗伟光拉着那女的手,两眼直勾勾 盯着。那眼神就像猫见了鱼似的。女的脸背对着我,别看瞅不着脸,可一听声音 就知道是东雪梅。 “东雪梅站那没动,宗伟光没说两句话就要解东雪梅的衣扣,东雪梅不好意 思地推了他一下。可这小子不甘心地说:‘咱俩处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有啥不 好意思?这没别人,就让我摸摸吧。’东雪梅还是扭扭捏捏,但有些拉松了。宗 伟光就势把她上衣解开了。东雪梅身子一侧,正好被我看见,哇!两个奶子一下 露出来,像两个又白又暄的精粉馒头,乳头红红的就像插在馒头上的两个小红枣。 “这宗伟光一见,发了疯似的摸着这俩馒头,揉得那奶子直颤。啧,那个白 啊,真是白如雪。那嫩啊,好像豆腐脑儿,一碰就要出水似的。” 我只觉脸发烫,身体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催动膨胀,心慌得咚咚跳个不停。 我偷眼一扫,身边的几个人,都瞪大眼珠子,竖着耳朵,被胡立仁眉飞色舞的举 动所吸引。胡立仁越讲越来劲儿。 “宗伟光揉着揉着就把嘴贴上去了。他叼着那红枣,像小孩似的使劲地裹, 叼完这只,叼那只。东雪梅被他作践得闭上眼睛直哼哼。” 胡立仁顿了一会儿,看着几个老知青被他煽惑得两眼发直,如痴如醉,他得 意地嘿嘿一笑。就像听评书正在兴头上突然中断,那几个老知青不约而同地催促 胡立仁赶紧接着讲。 胡立仁向身旁的一位老知青要了一根烟划火点着,这才讲下去: “东雪梅忽然发现宗伟光越来越胆大,手竟敢伸到自己那地方,这才清醒过 来。她双手护住下身,死活不让宗伟光碰。宗伟光急得直哀求,说我受不了,就 给我这一次吧,就这一次,还不行? “可东雪梅却坚决地说,‘我都让你摸了,你还不知足?咱俩没结婚,哪能 越格啊?要是被人知道,我的脸往哪儿搁?’ “宗伟光急得脸通红像下蛋的鸡,要扒东雪梅的裤子,东雪梅死死地拽着裤 腰,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宗伟光急了,将东雪梅摔在铺上,就要往她身上压。东雪梅哭叫着,两脚 使劲儿地踢。宗伟光按着她的手还要上,东雪梅急得照宗伟光的手腕就是一口。 宗伟光疼得大叫了一声,立刻撒手。他蹲在地上,疼得耷拉着头。 “东雪梅从铺上下来,系好衣服,来到宗伟光身边,轻轻揉着被她咬伤的那 只手,流着泪说,‘我是迫不得已,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也很爱你。我们都 二十多岁了,不下乡的话,或许已成家了。可在这儿不行啊,要是整出点事,咱 俩可咋办哪?以后我们真能结婚的话,我一定加倍补偿你。’” “宗伟光低着头说:‘我是真心爱你的。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可 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哪?’” 胡立仁突然停住嘴。一位老知青猴急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胡立仁瞅瞅那位老知青,“当时我一看,得,今天的节目到此 结束了。这时,我听东雪梅说要回去了,我怕被她发现,急忙盖好地窖盖,悄悄 跑回了青年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