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生的苇子冒出了头。几场春雨过后,竟蹿出了一尺多高。黄绿色细嫩的小 苇叶,嫩得像婴儿的小手,仿佛轻轻一捏就能出水。 滚滚的辽河水,涌进了贯穿盘锦的总干渠,经过干渠支干组成的灌溉网络, 到达农场各营、各连地里的上水沟,那粉红色的桃花水缓缓地注入深翻的土地, 将消融的冰土浸泡松软了。 一年的耕作,就由平地开始了。 郑义平、李冬生等几个老知青牵马在泥水里耙地。马蹄子踏起的泥水,四处 飞溅,那人就像是从泥潭里刚拔出来。 其余的人,仨一群俩一伙儿在地里用桶锹平地。 韦翠花领着我和另外几个女知青在一格地里干着。地里结着一层薄冰,尽管 我穿着毛袜子,可寒气依然渗透了腿脚。靴子在泥里陷着,每迈一步都要拧脚扭 胯才能将靴子拔出来。一会儿脚上的毛袜子便串到脚底,硌得脚生疼。 尚慕春满脸是泥,边干边发着牢骚:“让咱女的干这活,弄得浑身是泥。” 韦翠花用手拢了一下五号头,说:“开始不习惯,慢慢适应就好啦。” “唉,早知道水田这样,当初不如到近郊种旱田,省得沾泥水。”尚慕春沮 丧地说着,用铁锹挖出一大块泥,甩了一下,那泥像胶似的粘在锹头上。她气得 再一用力,泥没有甩出去,身体却被铁锹的惯性带到泥水里。待她爬起时,变成 了大花脸。旁边的女知青瞧着她那狼狈相,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尚慕春气得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呜呜地哭起来。韦翠花走到她身边劝道: “快到沟里洗把脸,歇会儿再干吧。”尚慕春哭泣着把铁锹狠狠地插到地上,来 到沟边洗起脸来。 我们点的知青分别来自沈阳、鞍山两个城市,年龄相差较大。六八届知青从 初一到高三,年龄、文化参差不齐。我在新知青中算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与最大 的老知青相差六七岁。为了排遣枯燥的业余生活带来的寂寞,大家纷纷自寻乐趣。 于是点里刮起了一股认干姐之风。 认干姐与处对象不同,这是有别于爱情,更侧重于亲情的一种特殊现象。只 要两人成了干姐弟,那关系就不一般了。干姐为弟弟洗洗涮涮,缝衣做被。弟弟 则为干姐抢干力气活。下地干活时,常见姐弟互助的情景,两人之间的走动也自 然频繁得多。 邱玉明是我们同学中行动最早的。他在女知青面前很会来事。当着郎晓忻的 面一口一个“姐”,叫得挺甜。郎晓忻听着高兴,索性就当了他的干姐。他的衣 服、被褥全由干姐来洗,还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女宿舍找干姐散心。认了干姐,邱 玉明去女宿舍更加随便,每次大大咧咧推门而入。有一次,他找郎晓忻没敲门就 进去了。屋里一个女青年正在换衬衣,见突然闯进一个男的,吓得双手护住前胸。 “你咋不敲门就往屋里闯?”那女青年涨红了脸质问他,随即背过身去,迅速套 上线衣。 “我找我姐。”邱玉明一脸的尴尬,却为自己的莽撞寻找借口。 “郎晓忻不在。”那女青年瞪着他说。 这事第二天传遍了全连。郎晓忻找到邱玉明,让他以后去女宿舍一定要敲门, 里面有“请进”的声音再进去。还说,别人说她认的弟弟不懂礼貌,这不是给她 这个干姐戴眼罩吗?邱玉明低着头,小眼睛眨巴着不作声。 胡立仁在宿舍里当着大伙儿的面问邱玉明:“你小子挺有眼福啊!快讲讲都 看见了啥。” 邱玉明没好气地说:“啥也没看见。” “这有啥啊?大丈夫敢作敢当嘛。你又不是女的,有啥不好意思?”胡立仁 朝他挤眉弄眼,“她的乳房大不大?” 邱玉明被羞得脸红一块紫一块,说不出话来。 胡立仁摇晃着脑袋说:“认干姐真好,什么都能看见。明儿咱也认个干姐。” 旁边有个老知青说:“你快去认呀,回来也好给咱讲点见闻。” 胡立仁故作骄傲状:“咱这小伙儿差啥?认干姐也得扒拉扒拉。” “别吹了。”李冬生拍着他的肩膀,“哪个女的能看上你,别做梦了。” 胡立仁脖子一歪,不服地说:“哎,虾米,别瞧不起人。” 听着他们关于干姐的话题,我的内心一阵骚动。远离家乡和亲人,谁不希望 身边有个姐姐似的人关照啊。起码有个人陪你说说心里话,排遣心中的烦闷寂寞 啊。在这股认干姐之风中,多数男知青都有了自己的目标。 就连我们这些新知青大都有了干姐。谢元庭不怪人们叫他“谢老转”,他经 常上伙房跟伙食长套近乎,他认了齐素芬为干姐后,打饭时齐素芬有意多盛一勺 他肚子便占了便宜。田达利不甘落后,认了东雪梅为干姐,自己的衣服有人给洗。 只是东雪梅正与宗伟光处对象,要同时承包两个人的衣服。 孙福禄同指导员的关系,从排练样板戏时就开始密切。崔红英主动当了他的 干姐。对孙福禄来说,起码在政治上有了依靠。尽管有人叫他“小地主”,但口 气中不再有歧视,反而有一种不见外的亲近感。 在学校时就好打架的黎义鸣,也都有了干姐。唯独周庆福和我没有认干姐。 周庆福性格孤僻,不爱跟人接触,自然缺乏女青年的关注。可毕竟在草垛里曾有 一个女的悄悄跟他在一起呀。可我呢?为什么至今没人愿做我的干姐? 我躺在炕上心绪难平,苦苦思索,自卑感悄悄袭上心头。以我现在的身份有 资格认干姐吗? 这天一早,我扛着桶锹去平地,前面几个老知青已要完地,开始干上了。忽 然,韦翠花在前面的一格地里喊住了我:“小白呀,我给你要了一块地,咱俩挨 着,快下来吧。” 我抬眼一看,发现她前面那格地空着,看上去很好平。 “还愣着干啥?”韦翠花指着那格空地,“就这儿,咋样?” “挺好的,谢谢你。”我冲她笑笑,跳到那格地里。 这块地确实很好干,看来韦翠花真想着我。我心合计,她今天咋想起这么做? 我默默地挥锹干着,心里却画着问号。 韦翠花干活泼辣。她挥锹一阵猛干,溅了一身泥水也不在乎。她的桶锹用得 锃亮,轻快又锋利,真是“手巧不如家什妙”啊! 一会儿工夫她就平出了半格多地。受她感染我也来了情绪,干得特起劲儿。 “咱俩先歇会儿吧。”韦翠花从泥水里拔出靴子,走到田埂上对我说,“剩 下这点儿活一会儿就能干完,别太累着。” 我把桶锹往地里一插,跟着她上了田埂。 “来,到我跟前坐会儿。”韦翠花指着她屁股底下像暖气包似的黑棉袄。 我坐到她身旁,搓着手上的泥,眼睛却瞅着地里。 她转过脸瞅着我,像唠家常似的询问我的家庭状况。我感到纳闷,她问这些 干啥?出于礼貌我还是如实回答了她,只是父亲的事没提及。 她眨着明亮的眼睛问我,对这儿的生活适应吗,想家不,是否感到寂寞。 我狐疑地望着她。我随口说,农活儿累点不怕,就是有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 孤独和寂寞。 她静静地听着,睁大眼睛注视着我,那目光含着异样的关注。我被她看得有 些莫名其妙,低下头,继续搓着手背上的泥。 可她的目光仍停留在我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是啊,其实我也 有这种感觉。有时我真的很孤独。环境的艰苦可以忍受,可那种孤独感却难排斥 啊。大家凑到一起不容易,我们真应该相互理解和帮助,你说是不?”我睁大眼 睛看着她。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温柔:“你看我这人咋样?” 咋样?还用问吗?我下乡后没少得到她的帮助,我始终对她心怀感激。 “你这人挺好,没少照顾我。”我向她袒露出心声,“我没有姐姐。即使有 姐姐,相隔这么远,也不能像你这样照顾我呀。” “那你把我当成你的姐姐好吗?”韦翠花眼睛倏然一亮,腮上泛起红霞,她 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我感觉这双长满茧子的手忽然变得柔软温热。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她要做我的干姐呀。 在她那发烫的目光里,我感觉到难得的真诚与温馨。一股暖流霎时涌遍了全 身。“姐……”我动情地喊道。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倾诉,可此时直感觉胸 中热血涌动,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 “剑峰,哦,应该叫弟弟啦。”韦翠花眼里闪着泪花,再次握紧我的手。她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弟弟,你宿舍现在有人吗?” “有一个老知青。”我说。达子喊我们上工时,胡立仁借口肚子疼没上工。 “那我先回去了,你帮我把剩下的那点儿活干完。”韦翠花站起身,刚迈几 步,突然又转过头说:“用我的锹干吧,比你的锹好使。” 我使着她的锹真的很轻快。平完自己这格地后,我又将她剩下的地平完。 中午回到宿舍,我发现自己的被衬、褥单不见了,好生奇怪。胡立仁说: “让韦翠花拆走了。”他又问我,“看她那高兴劲儿,她是不是成了你干姐了。” “嗯。”我点了点头,心里美滋滋的。 “行啊,小伙儿,挺能拉咕啊。以后就有人主动给你洗衣做被了。” 晚饭后,韦翠花抱着为我浆洗好的被衬、褥单走了进来。她跪在炕上,一针 一线地缝着被褥。我坐在炕沿儿看着,这本应是双细嫩的手,可常年握锹、持镰 与泥水打交道,使得这双手失去了青春少女应有的娇嫩柔润。掌心凸起一层小包 状的茧子,手背像晒干的紫皮茄子,让人联想常年下地劳作的农村妇女的粗糙肌 肤。望着韦翠花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我的心涌起一阵酸楚。 我从被垛底下翻出一盒蛤蜊油,递给她说:“姐,拿去抹手吧。” 韦翠花抬起头说:“我习惯了,你留着用吧。哪天谁上县城我让带一盒。” “快拿着吧,跟弟还客气?”我将这盒蛤蜊油塞到她手里。 “那你用什么?”韦翠花问我。 “哦,我妈给我带了两盒,现在箱子里还有一盒呢。”其实,我只带了一盒, 怕她不肯收下才这样说。 韦翠花果然相信了:“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谢啥,你不是我姐吗?”我冲她调皮地眨眨眼。 韦翠花脸上漾满幸福,两腮又泛出红晕。 这天,我正平地,郑义平骑着马一阵风似的来到我跟前。见他威风凛凛的样 子,我心里怪痒痒,便说:“郑大哥,这马能不能让我骑一骑,过过瘾。” “你啥都想试试。这可不是好玩的。”郑义平在马上对我说,“这马没鞍子, 你坐不稳,它跑起来非把你颠下去不可。” “我不怕,你就让我试试吧。”我对他恳求。 郑义平犹豫了片刻,从马上跳了下来。想将缰绳递给我,可还是不放心, “你真要骑?” “真的!”我态度坚决地瞅着他。 “那你可要小心啊!”郑义平这才将缰绳递过来。 眼前这匹马,古铜色的毛,不知是累的还是缺乏营养,那毛乱糟糟的没有光 泽。再一看身体,瘦骨嶙峋,皮包着骨头,肋骨一根根地凸出,四条腿细得像锹 把。看那单薄的身躯,风稍大点都能把它刮倒。可就是这样的马,连里也没几匹。 拉车、耙地照样使唤。 “瘦狗”骨头架倒挺大,我抓住马鬃往上蹿,郑义平将我刚扶到马背上就感 觉屁股硌得生疼。这“瘦狗”脊背上几乎没有肉,敢情我是坐在骨头上了。本想 翘起屁股不碰脊背骨。可这马没有鞍子,更谈不上马镫,只得小心翼翼地坐着。 我右手抓住马缰绳,左手抓着马鬃,等待着马前进。 “坐稳了。”郑义平说着,用手狠狠捶着马屁股,大喝一声“驾”。“瘦狗” 打了一声响鼻,迈起碎步在狭窄的田埂上走起来。它走路一颠一颠的,我的身体 随之上下颤动,屁股被一下下硌着,说不出的难受。 这样慢慢地颠下去,我的屁股能受得了吗?这时想起老知青说过的话,骑马 越慢走越颠屁股,跑起来就好了。 对呀,何不让马快跑起来。我一扽缰绳,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子,大喝一声: “驾。” 这“瘦狗”发觉背上坐的是生人,显然不愿意。听这一声吆喝,霎时来了劲 儿,箭一般向前蹿去。它嘶叫着撒开四蹄猛跑起来。这马突然加速,令我措手不 及。我吓得死死抱住马脖子,将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耳边忽忽生风,身体仿佛 在空中悬浮着,心已提到嗓子眼儿。 我想立即让“瘦狗”减速停下来,于是大声喝着“吁、吁”。 可“瘦狗”偏偏与我作对,仍然我行我素地向前飞奔。当跑到一条小水沟前, 那“瘦狗”犹豫了一下,前蹄踩到沟沿儿,脖子一低,突然来了个急停。 我毫无心里准备,巨大的惯性像风一样将我的身体托起,再想抓住马脖子已 晚了。那马屁股向上一撅,将我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我来了个“倒栽葱”,扑通 一下砸到沟里,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我躺在沟里,屁股和腿一阵酸痛。我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已灌了几口泥汤, 像个落汤鸡。我抬眼一看,那“瘦狗”正颠颠地往回跑。 郑义平在后边看得真真的,他急忙撒腿跑过来将我从沟里拽出。他扶着我慢 慢往回走,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儿,说:“叫你慢点,偏不听。这回可好,摔得 不轻吧?” 我一拐一瘸地走着,疼得不愿说话,心里一阵懊悔。 中午刚收工,韦翠花顾不上打饭,风风火火地跑进我的宿舍,我正闭着眼睛 躺在炕上。 “呀,弟弟,摔得咋样?”韦翠花焦急地问。 “没事,就是……有一点……疼。”我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你呀,净逞能,干啥非骑那‘瘦狗’?真是的。”韦翠花皱着眉埋怨道。 “我……” “得了,别说了,我扶你到卫生所看看。” “姐,我没事儿,躺一会儿就能好。” “啥没事儿?别挺着啦。” “白剑峰,快起来吧,到卫生所看看。”韦翠花不由分说架着我来到卫生所。 卫生员让我脱下裤子检查。我迟疑地瞅着韦翠花,她脸一红扭头出了屋。 “摔得真不轻呀,”卫生员说,“我给你上点药,回去躺炕上,别乱动啊。” 回到宿舍,上工的哨音就响了,我挣扎着爬起来。韦翠花一把摁住我:“就 你这样还要上工啊?别逞能了。听姐的话,在炕上老老实实地躺着,啊。”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躺下。 韦翠花说:“我地里还有点儿活,干完马上就来看你。”她走到门口,又转 过头叮嘱道,“哎!别乱动,等我回来。” 上工的人都走了,我静静地躺着,本想睡上一觉,那屁股和腿一阵阵疼,怎 么也睡不着。 我呆呆地望着天棚又不敢动弹。心里盼着韦翠花,感觉时间过得太慢。 韦翠花回来了,她手拎着一个纸包和一只从小队部借来的暖瓶。 韦翠花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弟弟,着急没?” “没。”我冲着她莞尔一笑。 “啊,没想姐姐呀?”韦翠花故意睁大眼睛,嘴一撇瞅着我。 “想,谁说没想。”我望着她沁出汗的脸,心头一热,“可我不忍心打扰你。” “啥时候学得这么客气?”韦翠花说着打开纸包,“快点儿吃蛋糕吧。” 这是小卖部卖的那种黑面蛋糕。我伸手抓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韦翠花又将 暖瓶的水倒进我的饭盒里。 我说:“姐,你中午为我忙活得没吃上饭,你也吃点儿吧。” “嗯。”韦翠花只吃了两块蛋糕便说自己吃饱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吃完蛋糕,问:“还疼吗?” “不疼了。”我说。 “你骗我。”她说着伸手碰了一下我的大腿。 “啊——”我疼得叫了起来。 “让我看看。”韦翠花庄重得像个医生,全然不见了在卫生所时的难为情。 我慢慢卷起线裤,露出腿上裹着的厚厚的纱布,纱布边缘的皮肤呈青紫色。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撩起纱布的一角,细细察看着伤情。看着看着,她眼圈红 了,晶莹的泪水在眼窝里直打转。她紧咬着嘴唇,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眼泪还是涌出来。她啜泣着,泪水滴到了我的腿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