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阳直射进屋,我本想继续睡下去,可阳光泻在我的脸上,就像谁拿着一个 镜子在我眼前晃动。我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这才从床上爬起来。 这是我下乡后放的第二个寒假。回家已经几天了,可我每天还是不到太阳照 屁股是不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我就像几辈子没睡觉非要补回来似的。反正母亲 早上吃完饭就上班,家里就剩我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刺耳的哨音,什么时候起床, 完全由着自己。 屋里有些冷,我急忙穿上衣服。吃完早饭,忽然想起上火车时方怡玫塞给我 的字条,忙从兜里翻出来。摊开一看,是她家的地址,还画了行走路线。对了, 应该去她家看看,头一个寒假,我心情不好,哪也没去,这次可得出去转转,整 天呆在家里也没意思。 我骑车行进在大街上。西北风呼呼地迎面而来,刮得路旁的杨柳摇晃着枯干 的枝条瑟瑟发抖。我顶着风,根据方怡玫所画的路线,从市中心一直向西北方向 骑。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皇姑区的边缘处。过了一座小桥,上了一个慢坡, 眼前出现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院。 门口有警卫站岗。我登了记骑进了大院。经过打听找到了方怡玫的家。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进了房门是一个小走廊,左侧有两间,右侧是一个穿 堂的小套间,走廊尽头是厨房和厕所。我拐向左侧,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一 个矮个子、腰很粗的中年妇女盯着我问:“你找谁?”我问:“这是方怡玫的家 吗?”她手向右一指:“在那儿边。”我说:“谢谢。”便向右走去,我轻轻敲 了下门。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方怡玫。她忽闪着大眼睛兴奋地瞅着我,说 :“你还真找着啦,快进屋。”我随她进了屋。这时从里间屋走出一位头发花白、 面容和蔼、年约五十岁的妇女。方怡玫介绍说:“妈,这就是我常跟您说起的白 剑峰。”我忙说:“大姨,您好。”方母说:“小伙子快坐下,小玫,给小白沏 茶。” 我拘谨地坐下说:“大姨,我不喝茶。” “那就倒杯白开水吧。”方母说。 方怡玫拿着暖水瓶,往桌上的一个搪瓷杯子里倒水。我的目光一下子被这个 杯子所吸引。这个白色的搪瓷杯,杯口掉了一些漆,露出金属的灰黑色,而杯体 上却有一排红字:“赠给最可爱的人”。 我不禁一怔,难道方怡玫家跟志愿军有什么联系?方怡玫倒完水递过杯子说 :“看啥?是不是看这杯子有点破,这可是当年抗美援朝的纪念品。” “啊。”我接过杯子轻轻呷了一口水。 方母个头中等,额头上有深深的抬头纹,眼角爬满了密密的鱼尾纹。她脸色 苍白,慈祥的目光中隐含着抑郁。她细细打量我,说:“听小玫说,你是去年下 乡的。你们在一个连,对小玫没少照顾。” 我说:“大姨,其实是方姐对我挺关照。我刚下乡,对农村的生活还不太适 应。方姐处处想着我,拿我当弟弟看待。我真不知要怎样感谢啊。” “唉,下乡不容易啊!”方母叹了口气说,“你们年纪轻轻的,就孤零零的 到了农村,真应该互相帮助。” “你家里都好吗?”方母又关切地问我。 “啊,我妈一个人在家。她身体不太好,可还惦记着我。”我说,“她自己 省吃俭用,每个月都要给我寄钱。大姨,您不也是一样吗?”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方母感慨道,“小玫这孩子挺苦。我身体不好, 他父亲又被关押,不让我们去见……”方母说着眼圈红了。 我顿感一阵心酸,望着方母说:“大姨,您别难过,又不是您一家,我家也 一样。” 方母的眼泪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默默地流着。她紧咬嘴唇,抑制住哭声, 嘴角不停地翕动着。她掏出手绢擦拭着眼泪。 刚进走廊时,我以为这儿只住着方怡玫一家,不想却还有别人居住。我不解 地问方母:“大姨,这房子里怎么住两家呀?” “他爸没被打倒前,这小院就住咱一家。可她爸被抓走的第二天,造反派就 说,反革命凭什么住这么多房子?硬把我们娘俩撵到这个小套间,那两间就让别 人给占了。唉,有啥办法呢?” “大姨夫不是高干吗?”我说,“房子不是按规定分给你们住的吗?怎么他 们说占就占哪,还讲不讲理?” “这年头,上哪儿说理去。”方母气愤地说,“说你是啥就是啥。扣上个反 革命的帽子,你也得受着。她爸就因为不服,没少挨造反派的打。这造反派也够 狠的了,打得他爸浑身没一处好地方。像有多大的仇恨似的,比解放初期斗争地 主老财都邪乎。他爸从小跟共产党闹革命,出生入死,身上留下不少伤疤。过去 他革小日本、国民党的命。哪曾想,这回革命竟革到他的头上。我真不明白,他 爸错在哪?为什么这些人往死里整他?……” 方母气得嘴唇直哆嗦,两眼噙满了泪水。方怡玫站在母亲身旁,不住地抽泣 着,她凄楚地望着悲愤、憔悴的母亲,喊了一声:“妈……” 方母用手搂着方怡玫的肩膀,爱怜地说:“孩子,是咱家牵连了你。妈没能 力保护你啊,让你受苦了。” 方怡玫紧紧依偎着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我呆呆地望着她们母女俩,不知说 些什么,只感觉心里酸酸的。 方母缓缓地抬起头,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眼泪。她看着我说:“小白,看我 这人,当你的面说这些,让你也不好受,你可别介意。” “大姨,没关系。”我说。 她推了一下方怡玫:“小玫,快给小白拿糖去。” 方怡玫擦去脸上的泪水,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她转身从一个茶盘里 抓出一把硬糖块,递给我说:“剑峰,吃糖吧。” 我接过糖,轻轻放在桌上。我哪有心思吃糖啊! “看,到这儿还客气。”方怡玫说着,剥开了一块糖塞到我嘴里。 好久没吃到这种橘子味的糖块了,可我却觉得心里仍然苦涩。 “小白,让小玫陪你唠嗑,我去给你们做饭。”方母说着,转身要去厨房。 “大姨,我来时刚吃过,您别忙了,我这就回去啦。”我说。 “看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在这儿多坐会儿,我给你包饺子。我知道你们青 年点吃顿饺子不容易。”方母转身走出了屋子。 方怡玫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报纸,递给我说:“你快看看,大学要招生了,这 上面还有最高指示呢。” 我接过报纸,上面醒目地印着最高指示: 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 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 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选拔学生,到学校学习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 践中去。 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大学就停止了招生。几年后大学又恢复招生, 虽然只是理工科,招生的人数不会多,但毕竟让我们看到了升学的希望。 我欣喜异常地看着她:“这么说,咱们也有希望报考大学啦。” “嗯,”她点点头,对我说,“你把过去的中学课本找出来,好好复习复习, 说不定能用上。” 我说:“你也把你的课本找出来,凭你的聪明劲儿,保证能考上。” “我可不行。”方怡玫的目光又泛起一层愁云,“就我现在的状况,连里、 营里肯定不让我报考,我这辈子看来真要在农村扎根了。” “那可不一定,”我说,“考大学凭的是真本事,哪能光看出身。” 方怡玫说:“现在可不就是这样,你下乡也一年多了,青年点的事儿你也看 得一清二楚。像我这样的人,不是总遭别人的白眼吗?” “管他们怎么看呢,咱们脚正不怕鞋歪。”我说。 “你脚再怎么正,他给你穿上小鞋,你也是遭罪呀!”方怡玫看着我,“不 过,你跟我不同。虽然你受父亲的影响,不像有些人那么吃香。但是有这样的机 会,还是要尽量争取。过几天假期就到了,你把书带回青年点,晚上抽空复习复 习,总比跟别人闲扯强吧。” “嗯。”我点点头说,“姐,那你呢?” “我也想把课本带回去。”方怡玫说,“不管让不让报考,复习一下总会有 好处。趁着年轻时多学点知识没坏处。抓革命,促生产,没有知识怎么促进生产 啊。” “哎,姐,你这可是‘唯生产力论’,要遭批判的。”我故意吓唬她。 “我跟你说,又没到外面去散布,”方怡玫说,“难道你还能把姐出卖呀?” “那可说不准,这年头谁管谁呀?”我睁大眼睛盯着她,“郎晓忻能把宗伟 光告进去,说不定哪天我上台揭发你。” “好你个白剑峰,刚认姐姐没几天,就翻脸不认人。”方怡玫努起嘴,装作 生气的样子。 我刚回到家,母亲突然问道:“你上方怡玫家去了吧。” “是啊,她是我干姐,对我不错,借放假机会看看她。”我嘴上说着,心里 却有些狐疑,母亲怎么知道方怡玫。 母亲脸色阴沉,忧郁地盯着我问:“方怡玫她父亲是不是反革命?”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我头一次见母亲对我这种神态、这种口气。我小心地 问:“妈,谁告诉您的?” “这你甭管。”母亲表情严肃地看着我,“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在青年点的 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胆怯地看着母亲,一定是尚慕春跟尚母说过,才传到母亲的耳朵里。 “你是不看她漂亮,想跟她处对象?”母亲瞅着我,突然加重语气说,“你 也不考虑会有什么后果?” “她漂亮咋啦?”我不服地撅起嘴,“您别听别人胡说。谁跟她处对象啦? 我跟她只是干姐弟。像这种关系的青年点里多的是。根本不是处对象,会有啥后 果?” “你好好干你的活,少惹麻烦比啥都强。干吗非得认她干姐?”母亲情绪有 些激动,“你爸被整得已经够呛了,你再跟一个反革命的子女这么近乎,今后还 有你好吗?” “我……”我本想分辩,可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凄楚哀伤的眼神,心里一 阵心酸,立刻止住了嘴。 母亲眼里噙着泪,声音颤抖着:“孩子,别干那傻事儿。现在是啥形势你不 是不知道。将来也不好说,我们现在够难了,你们真成了家,那孩子怎么办?你 们想没想过呀?” “妈……”我心里涌起一阵哀伤。一边是令我无法割舍的方怡玫,另一边却 是含辛茹苦抚育我成人的母亲,我该如何是好?我痛楚无奈地望着母亲,无言以 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