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下午刚收工,我就被叫到小队部。 我刚推开门,忽地从屋里蹿出俩人。没等我反应过来,胳膊已被人拧到背后, 我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手腕上被系上猪蹄扣,绕过脖子将肩膀也捆个结结实实。 我好生疑惑,这是咋回事儿?我勉强抬起头,见黄树山跷着个二郎腿坐在炕 沿儿上,嘴上叼着烟卷,一双贼亮的鼠眼恶狠狠地瞪着我。 “白剑峰,你小子胆儿成是肥啦。”黄树山突然尖叫道,“知道你咋啦不?” 咋啦?我心合计,我没偷没抢,没干违法的事儿,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不服 地反问道:“黄队长,你这是干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拧我胳膊那俩人是营里的基干民兵,下手特狠,曾参与审讯殴打过宗伟光。 他俩见我态度生硬,向上一提捆我手腕的麻绳,我疼得一咧嘴,头上立马冒了汗。 “咋啦?你自己不知道哇,装什么傻?说错小了点儿吧?”黄树山阴险地冷 笑着,从炕上拿起一本发黄的书,朝我晃了晃,“这是你看的书吧。” 他随手翻了几页,讥讽地说:“你小子以为包上皮,母就认不出来啦。这本 《青春之歌》是大毒草,宣扬什么小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你竟敢偷着看,你这 是对现实不满。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老实坦白交代。” 我的头嗡的一下大了。坏了,这是方怡玫在小卖部看的那本书。我借来刚看 一多半,昨晚匆忙塞到褥子底下。咋被这黄皮子发现了?他这不是想借机整我, 对方怡玫施加压力吗?事已至此,我只能咬牙挺着。我绝不能承认是方怡玫借我 的。 我定了定神,说:“这书是我从垃圾箱捡的,留烧炕用的。” “你唬谁呀?这儿他妈的哪有什么垃圾箱?” “这是在沈阳时,一个老教授被抄家,书被扔到垃圾箱里,我从那儿捡的。” “放你妈的狗屁,你小子他妈的睁眼说瞎话。反革命的子女没一个好饼。” 黄树山腾地站起,上前给了我一个耳光,“证据在这儿,你还抵赖。你知道这是 什么性质?定你个反革命也不屈。” 我知道坏事了,让黄树山抓住把柄还有好?我低头不语,后悔自己太粗心大 意。平时我都是躲在别人不轻易去的地方偷偷看,回来锁进箱子里。昨晚去看方 怡玫,顺手把书塞到褥子底下,回来半夜忘了锁起来,不想却被这个刁滑的黄皮 子翻到了。看样子,他早就注意上我了,这一定跟方怡玫有关。 “你他妈的交代不?”黄树山气得踢了我一脚。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你还让我交代啥?”我低头说着。 黄树山小眼睛转着,又从炕上拿起一个卷了边的笔记本问:“这是啥?” 我睁大眼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被大家偷摸传看的手抄本 《少女之心》吗?我只看过几页,里面有露骨的性描写?这还了得?咋跑到黄皮 子手里了? “你小子还看什么《少女之心》,真他妈的流氓。”黄树山嘿嘿尖笑着, “你他妈的思想咋恁肮脏?早够判刑的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你这是栽赃,我哪来的什么手抄本?” “你小子还嘴硬,从你褥子底下翻出的还不承认。”黄树山抡起笔记本照我 脸上抽去。 我只觉脸火辣辣的。我头一晃叫道:“你干吗打我?” “你小子敢顶嘴,母看你他妈的皮紧啦。”黄树山说着冲那民兵一挤眼。 “在这儿还不老实。”那俩民兵心领神会,上来对我就是一顿拳脚。打得我 鼻口出血。他们打累了,就站在一边抽烟。 天黑下来。黄树山见我仍没认错,冲那俩民兵说:“你俩换班吃饭,在这屋 看着这小子,别让他跑了,母先回去了。” 黄树山扬长而去。随后,那俩民兵锁上门,吃饭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俩回来了。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上伙房给我打点饭,过后我还 你们双倍的饭票。” “你不是有精神食粮吗?”他俩指着炕上的《青春之歌》,“你就忍一顿吧, 老实在这儿蹲一宿,省得咱哥们儿费事儿。” 其中一人捡起炕上的手抄本刚翻了几页,眼珠子就粘在了上面。另一个将脖 子伸过来。他俩互相递了个眼色,说:“咱俩先到外面凉快一会儿,让这小子自 己反省吧。”俩人拿着《少女之心》走出屋,咔嚓锁上了门。 我垂头丧气地蜷缩在墙角,手被绳子勒得生疼。我想从窗户跳出去,可抬头 一看,窗户上不知啥时钉上了木板,只能从板缝中透过一点可怜的阳光。我完全 与外界隔离了。我想解手可手却够不着裤腰,憋得乱蹦。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我 便站在炕上对着黄树山平时盖的被子不顾一切地浇上了,那腥臊的液体顺着我的 裤角淌到被子上。我骂道:“你个黄皮子,今天我也给你来点儿臊。”我懊恼地 冲着窗外大喊大叫,用脚咣咣地踹门,可就是没人搭理。我折腾了半天仍无济于 事。后来我终于精疲力竭,倒在炕上困乏地睡去…… 第二天,黄树山进了屋,将我踢醒:“这屋啥味?你小子真他妈的没心没肺, 让你上这儿睡觉来啦?咋样?这一宿挺舒服吧,想好没?”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黄树山冷笑道:“你小子真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母问你,周庆福 为啥给你二十块钱?他是不是发展你啦?你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这个黄皮子,咋又把我和周庆福联系到一块儿?他啥意思?我思考着对策。 “问你话呢?”黄树山上来踢了我一脚,“不老实交代可没好果子吃?” 我说:“黄队长,这都是哪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啦。营长早就在会上有了定 论,你让我交代啥?我要被周庆福发展了,早被判刑了,还能拖到今天?” “你小子就他妈的嘴硬,”黄树山小眼睛盯着我,突然尖声问道,“前儿晚 上,你跟方怡玫上哪儿勾搭去啦?你俩都干了些啥?” 啊!绕了半天,原来还是为我和方怡玫的事儿。这个黄皮子真他妈的阴损。 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说:“你管得着吗?我俩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什么?母是队长,要对你负责。”黄树山眼珠子转了转,态度稍微缓和下 来,“你也不想想,你跟方怡玫搞什么对象?两个出身不好的子女在一起今后能 有什么前途?你要是明白人的话,趁早跟方怡玫一刀两断。看你年纪轻轻的,咋 净干糊涂事儿?” 我心里一阵紧缩。这黄皮子干吗非让我跟方怡玫断绝来往?难道他非要方怡 玫嫁给黄树田不可?我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黄树山从桌上拿起笔和纸递过来,说:“只要你写上跟方怡玫划清界限,一 刀两断,母这就放你,咋样?” 我逼视着黄树山那张黄皮子脸,真想上去给他一拳。可我的手被反绑着动弹 不得。我气得肩膀直晃,冲他呸的吐了口吐沫:“休想!” “你小子装什么牛×,就在这黑屋里呆着吧。”黄树山气得摔门而去。 我就这样被囚禁在这个小黑屋里,两个基干民兵在门外看着,每天只给两顿 饭,窗户被木板挡得只能从木板缝中挤进来可怜的一丝阳光。我像个犯人似的完 全与外界隔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偶尔一只耗子蹿出来,瞪着贼亮的小眼珠 子,好奇地瞅着我。原来对耗子十分憎恶的我,此时对给这个小黑屋子带来一丝 生气的小动物显得格外亲切。我呆呆地望着它,想跟它说点什么,希望它能陪伴 着我。而当我正要轻轻地靠近它时,它却哧溜一下跑了,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 沉寂。我憋闷得像要窒息。这才感到自由的珍贵。 这样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日。忽然有一天,我耷拉着脑袋正疲 惫地靠坐在炕头上,门突然开了,一束亮光射进屋。我眨了下眼,向门口望去, 黄树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的。我定睛一看,啊,是她——我日思夜想的 方怡玫。 “怡玫……”我激动地叫起来。若不是手被反绑着,我真想拥抱她。 “剑峰……”方怡玫来到我身边,眼睛噙满泪水,“瞧你咋变成这样了?” 黄树山拉开灯,我这才从墙上镜子里发现自己满脸胡茬,蓬头垢面。 “白剑峰,你想的咋样啦?”黄树山尖声问道。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没想好,就在这儿接着想吧。”黄树山转头对方怡玫说,“白剑峰你也看 到了,就这熊样儿,走吧。” 方怡玫热泪横流,声音颤抖地叫道:“剑峰……”突然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 依依不舍地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行了,别没完没了的,走吧。”黄树山说着硬将方怡玫推了出去。 “怡玫……”我大声呼喊着。 方怡玫到了门外再次回过头,泪眼模糊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都要碎了。我 一下子冲到了门口。 黄树山咣地推上门,咔嚓上了锁,扬长而去。 又过了几天,我才被放了出来。 我刚一出屋,就觉眼前白花花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好一会儿才适应外面的光线。我觉得外面的阳光真灿烂。我贪婪地张开嘴,大口 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活动着几乎麻木的手脚。我抑制不住获得自由的激动, 禁不住唱起了李玉和迈出监狱时的唱腔:“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 几个知青远远望着我那疯癫癫的样子直发愣。他们一定以为我神经出了毛病。管 他们呢,我嚎痛快了,这才往宿舍走。 我突然有些纳闷,黄树山为啥放我?难道他真的发了善心? 我刚回到屋,郑义平就过来对我说:“你可算回来啦,这些日子可把方怡玫 急坏了。” “方怡玫咋样?”我急切地问。 “方怡玫她……”郑义平欲言又止。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紧盯着他问:“郑大哥,方怡玫到底咋的啦?” 郑义平叹了口气说:“唉,她答应嫁给黄树田啦。” “什么?”我一惊,“这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我听崔红英亲口说的。”郑义平肯定地说。 这才几天的工夫,方怡玫咋突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晚,在苇丛中我苦苦 相劝,我们都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方怡玫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啊!她咋会答应 这样的要求? “她咋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不解地问郑义平。 “咳,方怡玫一定是被逼得无奈。”郑义平看着我说,“这儿的环境不允许 你俩好。你被关这些天,崔红英天天做方怡玫的工作。方怡玫想见你,可开始黄 树山不许。后来不知咋的,让方怡玫见了你一面。听说,她回来就大哭一场,在 炕上躺了一天。黄树山和崔红英一起去看她。崔红英又跟她谈了半天。后来方怡 玫为了救你出来,才答应的。方怡玫看样子真要在这儿扎根,跟那老土过一辈子 了。你还不过去看看方怡玫。” “我是得好好问问她。”我说。此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急忙跑向方怡 玫的小屋。 方怡玫见到我,一下子扑过来。她用手轻轻抚摸我满是伤痕的脸,目光里充 满疼爱与哀愁。她望着我说:“剑峰,你可出来啦,一定遭了不少罪吧?” 我拥抱着她,盯着那双让我痴迷又揪心的大眼睛说:“我遭点罪倒没啥,可 我就惦记着你,怕你顶不住他们施加的压力。你真的答应了那个要求?” “嗯。”她咬了咬嘴唇,点了下头。 “你呀,太糊涂了。你这是要毁了自己。”我抑制不住激愤,双手摇晃着她 的肩膀喊了起来。 “剑峰,你冷静点。”方怡玫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你听我说呀,我……” “你想说啥呀,”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你究竟想咋的?” 方怡玫吃惊地瞅着我说:“你以为我能怎样?我知道你为了我才被关起来的。 那天我见你被他们折腾得不成人样,心里像刀剜似的。回来后我就睡不着觉,翻 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我这是为了你的前途啊!” “什么为了我的前途?”我仍怒气难消,“你是怕黄皮子,是不?你怕他, 我可不怕。你不是也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吗?你咋不学保尔?你难道要 当冬妮娅?你让我学会坚强,可你咋这么软弱?一点儿反抗精神都没有?” “对,你说的对,”方怡玫眼里流露出无奈的神情,“我哪有资格跟保尔比? 别看冬妮娅有许多缺点,可有些地方我连她都不如。我是软弱,是没有反抗精神。 可我现在这个处境,还敢反抗吗?我整天遭别人的冷眼,受人歧视,我真的忍受 不了。我也是人哪!你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吗?看着你被关着,我心里是啥滋味? 我成宿睡不着觉啊,我真想一死了之。有一次,我把麻绳系到了房梁上,我想上 吊。当时我犹豫了半天,真那样,他们会对你变本加厉。最后,我才想明白,我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我死了又有谁能理解我呢?我父亲不被逼,能上吊自杀 吗?可他死了仍留下了畏罪自杀的骂名。我不想永远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我嫁 给老农怎么啦?起码人家出身好,我不会再受到歧视。我不想回城,城里已没有 了我的家。再说,我根本就没有回城的资格。我想在这儿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难 道这也错了吗?” 我惊讶地看着方怡玫,她今天说话的口气怎么变成了这样?往日的温柔都哪 去了? 方怡玫继续说:“我告诉崔红英,让黄树山和吴大山直接和我谈。昨天他俩 来了,我对他们说,嫁给黄树田可以,先把白剑峰放出来。还要给我盖三间新房。 好歹我也是沈阳知青,不能让别人看着太寒酸了。再有,我父母都死了,别再拿 我当狗崽子看待,对白剑峰也不能再歧视。黄树山答应了。吴大山说,由营里出 钱,就在青年点后边盖新房,估计得一个月能盖完。我告诉他,新房盖完,才能 结婚。他也答应了。剑峰,你想想,营里能答应我提的条件,也算可以吧。” “不!”我愤怒地吼了起来,“那算什么条件?我宁愿让他们关着,也不想 让你嫁给那个丑八怪。你咋能这样?难道你为了躲避人们的歧视,就宁可牺牲自 己,嫁给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你的母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要对得起你母 亲,要为你负责。这里呆不下去,我们不会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有力气, 不信养活不了咱俩。” “剑峰,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方怡 玫眼里闪着泪花,“可是,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俩私奔就可以逃避现实吗? 现在全国的形势都一样,我们能跑到哪儿去呀?我已经这样了。可你跟我不同, 你总会有希望。我不能让你为我毁了前程啊!” 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要什么前程,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再苦再难, 我也心甘情愿。” 方怡玫抬眼望着我说:“别说傻话了。你就听姐的话吧,千万别胡来,这样 不仅毁了你,也毁了我呀。姐还要看你以后出息呢。” 我心如刀绞,方怡玫看来真是铁了心。自己心爱的人就要离开了,我真的不 甘心哪。可我面临的窘境,别说保护她,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真是个废物啊! “可是……”我心有不甘地看着她,“你就铁了心要跟黄树田结婚,他哪点 儿能配上你?你这不是糟蹋自己吗?” 方怡玫自嘲地说:“你以为我多高贵?是千金小姐呀?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在别人眼里,我是啥?连你母亲都反对你跟我接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咱 俩能结合到一起吗?唉,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好,好,我劝不了你,你随便吧。”我气愤地摔门而去。 “哎,剑峰——”方怡玫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一个月后,在青年点的后面,一座崭新的三间砖房建起来了。明天,方怡玫 就将走进这个屋子了。 那天,从方怡玫那里出来,我心里憋着一股火。见到黄树山,真想上去一口 咬掉他的耳朵。这家伙没再让我交检查,见面眼神也缓和了许多,可我仍不愿搭 理他。黄树田则显得很兴奋,忙着布置新房,眨着一对雌雄眼,见谁都咧嘴笑, 我见了更心烦。 与方怡玫不欢而散,使我对她的决定感到荒唐与无奈。这些天,方母临终的 嘱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尽管与方怡玫的相处如此短暂,但她的善解人意, 她的宽厚待人,她的忍辱负重,她的勤劳质朴,仍深深地打动了我。而今,她真 的要离开了我,我感到内心一阵阵绞痛,再也坐不住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近方怡玫。我环顾这个小屋,东雪梅曾在这儿伴着方怡玫度 过凄冷的日子。如今她到了另一个世界去追寻宗伟光。明天,方怡玫也将离开这 个小屋,去同一个陌生人开始一种陌生的生活。一想到这些,我竟有些不寒而栗。 方怡玫正打开箱子收拾东西。见我进来,她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话没出口, 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方怡玫抬头盯盯地瞅着我,仿佛要把我收到她的眼睛 里。她说:“剑峰,你可来了,我真想你啊!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你还 生我的气吗?” “姐。”我本想叫她怡玫,竟不自觉地叫了她姐。我知道,我真正把她视为 对象,不足一个月,就被人无情地拆散了。今生今世,我不能同她结合了。 我捧起她的脸,短短几天的工夫,她的容颜就褪去了青春的光泽,她的那双 大眼睛也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方怡玫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剑峰,你又瘦了。”说着泪水潮涌般溢了出 来,滴在我的颈上,滚烫滚烫。 “咱知青太苦了,”方怡玫哭泣着,“我告诉黄树田,要他买口猪杀了,明 天结婚时,请全连的人都参加,好好解解馋。咱们知青的肚子太缺油水了,天天 喝‘军舰汤’哪能受得了啊!” “姐。”我刚喊了一声,便说不下去了。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楚与怜惜。别人 那么对待她,可她还是想着全连的人。她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换来一口猪,为 的是让大家借机解解馋,她怎么就没想想自己?我看着她说:“姐,我宁愿不吃 这顿猪肉,也不忍心看着你嫁给那个丑八怪。你妈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可我 却不能保护你。我真是废物。我对不起大姨,对不起你啊!” 方怡玫泪眼婆娑地瞅着我:“不,你已经尽力了。你为我没少吃苦哇。” 她走到箱子前,从里面拿出那只茶缸和黑色钢笔仔细端详着,泪水涟涟。 我走到她身边,指着这两件东西,忍不住对她说:“这是你的生身父母留下 的唯一财产,你可要好好保存啊!” “生身父母?”方怡玫不禁一怔,疑惑地望着我。 我心情沉重地看着她说:“你母亲临终前,告诉了我你的身世。她是你的养 母。你的生身父母双双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什么?这是真的吗?”方怡玫惊诧地睁大眼睛瞅着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摇着头喃喃地自语着,“这不可能,妈妈对我那么好,怎么能是养母呢?” “是真的,本来你的养母想临终前告诉你,可是,她没有等到你回来,就… …”我哽咽着,将她生身父母的悲壮故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方怡玫泪如泉涌。她的哭声几次打断了我的叙述。我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 方怡玫此时再也抑制不住了,捧着父母的遗物扑到炕上大哭起来,她的双肩 不停地抖动着,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她的哭声凄凉悲哀,在 狭小的房间里震荡,让人撕心裂肺,肝胆寸断。 “姐,别哭了。”我过去轻轻地挽起她说,“你的父母是真正的英雄,你也 要坚强些。” 许久,她才止住哭泣。她强忍着坐起来,将那个黑色钢笔递给我:“剑峰, 你对我那么好,我真的无法报答,这支钢笔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不,”我推让着,“这是你妈妈的遗物,我怎好……” “这支钢笔你留着写东西用。看着它,就等于看见我了。” 方怡玫说着将钢笔塞进了我的手中。 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钢笔,只觉得手心热乎乎的。这是烈士的遗孤送给我最 珍贵的礼物。我要永远珍藏。 方怡玫又捧起茶缸,说:“这个茶缸我留着,这是历史的见证。尽管我没见 过生身父母,可一看到它,就仿佛他们还在我的身边。”方怡玫擦去脸上的泪水, 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望着她不安地说:“刚才看你哭成那样,我真担心你哭坏了身子。” “哭坏了身子?”方怡玫瞅着我,脸上忽地腾起一片红霞,她羞涩地低下头。 我颇感纳闷问:“你怎么啦?”她仍没抬头,只是轻声说:“这个月我没来例假。” “没来就没来呗,”我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她含情脉脉地瞅着我,“我可能怀孕了。” “真的吗?那咱俩就结婚吧,反正你跟他还没办呢。”我兴奋地说。 “唉,你呀,净说傻话。咱能那么干吗?我既然答应了人家,哪能反悔呀, 那我成什么人啦?”方怡玫神情颇为认真地看着我,“可不管怎样,这孩子要留 下来,这是咱俩的……根哪。” “对,一定要生下来,这可是咱们的亲骨肉哇。”我咬牙切齿地说,“这回 让那老土当回王八。” 她目光里充满了惜别的无奈,嘴角不自然地翘了翘,强作笑颜地看着我。看 着她的笑我直想哭,我感到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怡玫默默地看着我,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仿佛要把对方深深地嵌进眼里,藏在心底。 “剑峰,”方怡玫忽然扑到了我的怀里。我紧紧搂着她。她发了疯地亲吻着 我,泪水顺着她的脸流到我的嘴角,我感觉这液体是那么咸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