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 傍晚,天灰蒙蒙,阴沉沉,旷野里很寂静。但寂静似乎蕴含着某种躁动。以 前,也有过这样的天气,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今晚的景象很特别。想起到伙 房打饭时,老鼠噌噌乱窜,马号里的牲口也烦躁不安恐慌地乱蹬蹄子。这令人压 抑的景象使我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冥冥之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刚走出宿舍,突然,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刷地闪过一道蓝光,这蓝光甚 是刺眼。平生我头一次见到,心中掠过一阵惊悸。 接着是一阵阵轰轰的巨响,像是几百门加农炮一齐发射,犹如排山倒海般的 轰鸣,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分辨不清那声音是从哪里迸发而出。耳畔忽然又响 起可怕的咚咚咚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这声音特别沉,特别闷,特别怪。 此时,大地猛然间一阵颤抖。电线杆在摇,小树在晃,门窗的玻璃在颤,脚 下的地面在抖。那地面就像海中被海浪掀动的小舢板,剧烈地晃动,上下颠着, 左右摇着。我的双脚就像踩在这猛烈摇动的船板上,身体轻飘得站不稳,立不住, 我完全失去了根基,啪地摔倒在地上。 我顿时惊呆了。往日听说的那种骇人听闻的地震,今天竟发生在我的脚下, 令我措不及防、心惊肉跳。我用双手支撑着颤抖的地面,勉强蹲了起来。 “哎呀!不好了,地震啦,地震啦……”一阵阵乱哄哄的惊叫从宿舍传来。 众多的人正从宿舍跑出,前面的人晃晃荡荡,后面的人喊叫着往外挤。 何小海、魏实刚挤出门,就被后面的人群撞倒在地,人们疯了似的拼命往外 挤。平时看上去挺宽敞的大门,此时被歪歪扭扭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女宿舍更是一片狼狈的尖叫,女青年有的只穿件毛衣就跑了出来,门口乱作 一团,哭声、喊声混杂在一起,仿佛末日来临的垂死挣扎。 蓦地,一个高大的身躯从我宿舍的窗户弹射出来,钉着的塑料布哗啦撕个大 口子。原来是杜金彪。他披个破棉袄,头被木窗撞得血流不止,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支撑着站起来,向前刚跑两步又被大地的剧烈抖颤震倒了。 剧烈的震动持续了十多分钟,才稍稍有所减轻。但余震仍然不断,每隔几分 钟就来一次,只不过震动的强度有所减弱。 整个青年点的人都跑到户外。惊魂未定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尽管外面北风刺 骨,仍没有人敢回到宿舍。达子过来了,显得比别人要镇定一些,他对大伙儿说 :“今晚谁也不许回屋,就在外面呆着。” “那多冷啊,还不得冻死?”胡立仁大声说道。 “你们是死人呀,不会烤火吗?快,把所有的苇子、稻草都抱过来,”达子 一指地面,“就在地上生火,大伙围成一堆烤火,熬过这一夜,再想办法。” 人们纷纷抱起稻草、苇子,在外面点起了火堆。一会儿,那一堆火就燃烧起 来,大家在火堆外围成了一圈,纷纷伸手烤着火。北风不住地吹来,胸前背后的 温差犹如赤道与南极。 男女知青成双成对地拥在一起,亲亲密密。袁金芝靠在何小海的怀里,两人 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尚慕春跑到杜金彪的跟前,一头扑到他的肩头,呜呜地哭 起来。杜金彪搂着尚慕春问:“哭啥呀?” “我害怕,这太可怕了。”尚慕春哭着抚摸杜金彪划破的脸问,“疼吗?” “没事儿,磕破点皮算啥。”杜金彪满不在乎,用手拍打着尚慕春冻得发红 的脸蛋说,“瞧你吓得这样。怎么,怕哥们儿死了,你守寡呀?” “去你的,都啥时候了,还这么没正经的。”尚慕春破涕为笑,“你以为我 为你守寡呀?好小伙有的是,干吗非得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杜金彪点着尚慕春的鹰钩鼻说:“那你还找哥们儿干啥?这不扯起来啦。” 胡立仁凑过来,笑嘻嘻地说:“看见没,女人都是毒蛇,靠不住。” 尚慕春拍了他一下:“你说谁是毒蛇?我要是毒蛇,就咬死你这个狐狸。” 尚慕春回头看着我:“白剑峰,你说是不?” 我正惦记着方怡玫母女,不知她们现在怎样。尚慕春见我发呆,捅了我一下 说:“你说,我说的是不?” “啊——是——对。”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又问,“你刚才说的啥?” “敢情我说啥你根本没听见呀。”尚慕春飞了我一眼,“又想方怡玫啦?” “啊,是。”我这才回过神。 地震发生时,我确实首先想到了方怡玫母女,她们现在咋样?我实在放心不 下,没心思看他们打情骂俏,向方怡玫的住处跑去。 我气喘吁吁地撞进门,发现方怡玫坐在炕沿儿呆愣地瞅着躺在炕上的雪芳。 “你不要命了,怎么还在屋里呆着?”我大声对她说。 方怡玫转过脸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大滴的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她抽泣着说 :“刚才那地震真吓人。我想抱孩子出去,可地晃得我根本迈不动步哇。” “吓死我了,孩子没事吧。”我急着问她。 方怡玫搂着我说:“这孩子正睡觉,听见轰隆隆的震动,吓得哇哇大哭,小 手紧抓挠。我哄了半天,这不,才睡着。” 我抬头瞥见房山墙已裂了一道口子,忙说:“看房子都震裂了,快抱孩子到 外面躲一宿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再震,那可就危险了。” “外面那么冷,还不把孩子冻坏了呀?”方怡玫瞅着我说。 “不会点柴火呀,全点的人都出来点火取暖,你怎么就能在屋呆得住?” “大人在外边还行,可她那么小,能禁得住冻吗?” “那你打算咋办?” “刚才那么大的地震都挺过来了,我想不会再震了吧?” “那可说不准。地震又不是人,它可不管那套,发起脾气来谁也没办法。” “你怕震就出去躲一下,反正我要守在孩子身边,我要保护孩子。” 我一看说服不了她,干脆就陪着她吧。 我这才发觉,怎么没见黄树田的影子?我问:“黄树田上哪儿去了?” “他呀,收工后,就让黄树山拉到他家喝酒去啦。”方怡玫说着,脸上露出 不悦。 “上黄屯啦?四五里地远,黑灯瞎火的,他往那出溜干吗?”我不满地说, “真是臭味相投。”方怡玫低着头没吱声。 我愤愤地说:“这丑八怪光知道喝酒,地震了也不回来看看,什么玩意儿?” “也许是喝醉了吧。”方怡玫说,“不知他现在咋样了?” “醉死更好,他不要这个家,你也不用挂念他。”我说。 “剑峰,别这么说,毕竟他现在是——”方怡玫瞅着雪芳,“我最惦记的是 雪芳,她这么小,唉——” 房子又震颤了一下,我的身体一晃,差点倒在炕上,方怡玫惊得急忙扑向孩 子,双手支撑着上身,护住了孩子的身体。 这次余震不厉害,但我仍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怡玫也吓得脸色煞白。 几十秒钟过后,又恢复了平静。我担心余震再次发生,忙对方怡玫说:“总 这么震,这房子能受得了吗?总得想个办法。” 方怡玫说:“咱俩倒好说,可这孩子这么小,真让人担心。” 我四下撒目,见炕梢有一个吃饭用的炕桌,忽然灵机一动,过去将这个炕桌 搬过来,罩住了雪芳。这炕桌是硬木打造。我想,即使房梁塌了,有这个炕桌撑 着,也不会砸着雪芳。 方怡玫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柔情说:“这办法不错。剑峰,你今晚不回青年 点啦,就在这陪咱娘俩啊?” 我说:“达子说了,谁也不许进宿舍,就在外面烤一宿火,我还回去干吗。” 我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四目凝视谁也不说话。尽管不时又 出现了几次小的余震,但我们已不再那么恐慌。已近午夜,我困乏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睁开眼,天刚蒙蒙亮,方 怡玫正在地上梳头。谢元庭和郑义平已来到炕前。他俩上前拉起我。谢元庭说: “让我们好找哇,原来你躺在这儿睡大觉。” 我揉了揉眼睛问:“啥事这么着急?” 郑义平说:“你还不知道哇?营里刚来的通知,今天全营知青马上放假,现 在就坐马车到大洼,快走哇。” 我朝窗外一看,朦胧中几辆马车正向青年点宿舍前走去。 我一骨碌爬起来问:“这就要回沈阳啊,放假连里不是发大米吗?” “你还想着发大米?这地震多可怕,哪有工夫磨稻子呀,能让回家就不错了。” 郑义平催促着我,“快回去收拾一下东西,马车这就来了。” “太好了。”我兴奋地叫起来,蹦下炕,冲方怡玫说,“走,你抱上孩子, 跟咱们一块儿回沈阳躲一躲吧。这地方说不上啥时候又震了。” “我——沈阳已没有我的家了。我的家在这儿。”方怡玫说着眼圈红了。 我说:“你没有家,不会到我家去住?我家有两间,腾出一间给你住。” “不,我真的不能走。你快跟他们走吧。”方怡玫推了我一把,“一会儿就 赶不上车了。” 郑义平和谢元庭看着我和方怡玫,没吱声,但目光却是焦虑、急促的。 我仍放心不下,没有动。方怡玫急得涌出了泪水。她使劲儿推着我,用不容 置疑的口吻说:“你快走吧,我和孩子没事儿,你就放心吧。” 当着郑义平和谢元庭的面,我不便与方怡玫说什么。我一咬牙,说:“你多 保重!”随后,扭头与他俩走出了屋。 连里、营里集中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马车、“小蹦蹦”上挤得满满的。每人 只带一个书包,就匆匆地往家返。 我们来到大洼县客运站,正赶上头班去盘山的车待发。早有一大群知青等着, 车门刚开就蜂拥而上,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拼命挤上了车。车厢内人挤得像沙丁鱼 罐头,许多没挤上车的人,不甘心地喊叫着并敲打着已关闭的车门。 盘山火车站,更是乱作一团,车站内外,黑压压的一片。从车门干脆挤不上 去,我们只得从窗户口中爬进。检票口形同虚设,嗷嗷的人群疯挤着,没人买票。 上得车来,挤得插不进针,更不用说查票了。列车鸣叫着,载着满是惊恐的人们, 急速地驰离站台…… “妈,我回来啦。”我裹着一身寒气推开了家门,冲母亲大声喊道。 “啊,孩子,你可回来啦。”母亲惊喜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仔细打量着我, “听说昨晚那边地震了,我一宿都没睡,就惦记着你呀。” 我把背包甩到床上,只见母亲眼里带着红红的血丝,脸又消瘦了一圈。 母亲将我拉到床前坐下,盯盯地看我,像是几百年没见过面似的。她摸着我 的手,喃喃地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孩子,真是你啊。” “妈,看您,”我望着母亲慈爱的面容,“什么做梦,您儿子不是好好地回 到您身边了吗?您仔细看看,是不是您儿子。” 母亲眼里噙着泪水,再次细细地打量我:“我的孩子,你们那边地震很厉害 吧?” “不厉害。”我没敢说实情,怕母亲担心,便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晃荡了 几下,房子都没咋的,我还觉得挺有意思。” “什么晃荡几下?”母亲看着我,“我在沈阳都感觉到地直颤悠,你们那儿 离海城还不到一百公里,震得能不厉害?” “什么?海城也地震了?”我问。 “今天从广播里听到的,”母亲不安地瞅着我,“你们那儿啥消息都听不到 哇?” 昨夜里那场地震,把我们都震蒙了,我们哪顾得上打听什么消息呀?当时我 们最急迫的愿望,就是早点儿平平安安回到家。 我问:“妈,您都听到啥消息了?” “我听说,这次的震中在海城,”母亲说,“达到了7.3 级,不少房屋倒塌, 死了不少人。” “什么,7.3 级?”我惊愕地睁大眼睛。关于地震,我以前曾在报纸上看到 过有关的介绍。能发觉轻微震颤的就有三四级。感觉地面剧烈颤抖的就达到六级。 六级以上就是破坏性地震,会造成房屋倒塌,人员伤亡。7.3 级,这还了得,这 是强烈地震,是毁灭性的灾难啊!我们青年点距海城的震中,真的不到一百公里, 怪不得震得那么厉害。我推算,我们那儿的地震已达到了六级。幸亏没在震中, 不然我还能活着回家吗?我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孩子,你咋啦?”母亲见我惊恐的样子,说,“是不是哪不舒服?” “没有哇。”我故作镇静瞅着母亲,“这次回来仓促,没给家里带大米。” “带什么大米,你能平安回来比啥都强。”母亲说,“你先洗把脸,我给你 擀面条,你一定饿坏了吧。” 母亲转身和面去了。我一头栽倒在床上,身子骨像散了架。 吃完热乎乎一大碗汤面,出了一身透汗,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第二天晚饭后,母亲问我:“上次你急匆匆回家,白天没事总往外跑,是上 方怡玫家了吧?” “啊——”我不禁一怔。母亲一定猜测到或听到了什么。我不想对母亲再隐 瞒下去。我语调低沉地说:“妈,方怡玫的母亲得了重病,可造反派还是不放过, 是那封方父上吊自杀的公函加速了她的死亡。” 母亲的脸色变得抑郁,她望着我说:“这么说,她的父母都没了。” 我说:“是啊。这还不算,他们把方家的房子也强行收了去。这回方怡玫可 是无家可归了。” “唉,”母亲叹息着,“那她这次没回来?” “回来啥呀,”我凄楚地说,“她被迫嫁给了一个当地的车老板。这回可是 彻底扎根了。” 母亲眼神复杂地瞅着我说:“也好,跟贫下中农相结合,这对她来说,也算 是有了一个归宿。” 一想到方怡玫,我心里又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