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上次黄树山跟我谈完话后,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他怎么连我去看方怡玫 都限制?为了避免风言风语给自己和方怡玫带来麻烦,我还是极力克制着情绪, 少去方怡玫那儿,但内心里一直牵挂着她娘俩。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的国庆节。连里杀了一口猪,尽管开了荤,可我的心情 仍是郁闷压抑,跟郑义平他们喝了没几口酒,就醉倒了。第二天晚饭后,我终于 忍耐不住对方怡玫和雪芳的思念,身不由己地向房后走去。恰好路过小卖部,我 决定先向兰桂芳打听方怡玫的近况,然后再去看她娘俩。毕竟兰桂芳经常去看方 怡玫,了解的情况更详细。 兰桂芳一见到我,目光焦虑地问道:“你看方姐去没?” “我正想过去呢,”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急着问,“方怡玫咋的啦?” “你还不知道哇?”兰桂芳睁大眼睛瞅着我,“昨天她让黄树田打了。黄树 田这家伙太狠了,把方姐都踹流产了。方姐正在炕上躺着呢。” “什么?”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我吃惊地望着她,“这家伙凭啥打她?” 兰桂芳愤愤地说:“那天,朱嫂当众埋汰他是王八,他憋了一肚子火,随后 就找了黄树山,听说回来就拿方姐撒气,骂她不是东西,让他戴了绿帽子。昨天 过节我寻思看看方姐和小家伙,还没进屋,就见院门口围了一群人,我朝里一望, 大吃一惊,只见雪芳站在地上,头上插着芦花,身子直哆嗦,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黄树田正拿着鞭子照雪芳头顶上的芦花啪啪一个劲儿地猛抽,抽下的芦花落了雪 芳一身,粘了一脸,他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小杂种’。方怡玫急了,上前去拽黄 树田。黄树田气得像疯狗,一脚踹在方姐的肚子上,方姐当时就摔倒了。方姐怀 孕没多久,哪禁得起他这么踹?我气得冲进屋,把黄树田臭骂了一顿,赶紧扶着 方姐上了卫生所,这才发现她流产了。今儿中午,我过去一看,方姐还在炕上躺 着哪。” “这个黄树田,也太他妈的残忍了。”我气得牙根紧咬,一扭头出了小卖部, 直奔方怡玫家。 方怡玫面色苍白,由于失血过多,脸白得像纸。她头发蓬乱,眼角出现了细 密的鱼尾纹,脸明显消瘦,下巴颏儿尖尖的。见她这副憔悴的样子,我一阵心酸。 这才几年啊,方怡玫就变成了这样?这个黄树田真是狼心狗肺,把方怡玫摧残得 不成人样。 “这个丑八怪,也忒狠毒了。”我愤愤地说,“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剑峰,你别胡来。”方怡玫紧紧抱着我,泪水刷刷地从脸上流下来。 “他都把你打成啥样了?”我痛苦地望着她,“你不能再跟他过下去了,干 脆跟他离婚。” “剑峰,我真没曾想他会变成这样啊。”方怡玫呜呜地哭着,“我的命咋恁 苦?雪芳跟着我也没得好哇。” 我紧紧抱着方怡玫,悲怜地望着她:“怡玫,你这样叫我多难受,趁早跟他 离了,我们就在这儿成个家吧。” 方怡玫抽泣着摇着头:“剑峰,不能啊。那样别人会咋看咱们?你没听见外 面的风言风语,说雪芳不是黄树田的孩子,我真要离婚跟了你,你连回城的希望 也没了。” “我宁愿不回城,也要跟你在一起。”我死死拉住她的手,“我不能看你这 样遭罪,我不能看着你被那个丑八怪欺负呀!” 方怡玫痛楚地望着我重重地叹息道:“唉——我咋恁倒霉呢?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孩子呀。我真是——” 我将她揽在怀中,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我心疼地紧紧搂着她,生怕她被 人抢了去。 门咣当一声开了,黄树田走了进来。他突然一愣,恶狠狠地盯着我:“都搂 到一块儿啦,这回让俺堵着了,你还想让俺当王八?” “呸!”我松开方怡玫,怒视着他,“你这丑八怪,打媳妇算什么能耐?” “俺打媳妇跟你有啥关系?俺就打她了,俺还要打死你呢。” 黄树田噌地蹿上来,对着我就是一脚。我一闪身,跳到地上,他的脚正蹬在 炕沿儿上。 趁他立足未稳,我上去就是一拳,正砸在他的脑门上,这家伙噔噔倒退了几 步。方怡玫挣扎着下了地,大声喊着:“剑峰,你快走。” 我一把扶住方怡玫说:“你别管,今天我跟他没完。” “俺让你走。”黄树田从门后操起一只镐把,抡圆了向我的头上砸来。 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方怡玫身上,丝毫没想到黄树田会这样发狠。方怡玫大 叫一声扑过来,用身体护住了我。我一扭头,黄树田的镐把已经下来,咣地重重 砸在方怡玫头上。方怡玫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怡玫,怡玫!”我惊叫着扑到她身边,使劲儿摇着她的肩膀。 黄树田也傻了眼。他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方怡玫,手一撒,镐把咣当落到地上。 方怡玫两眼紧闭,鲜血顺着她蓬乱的头发缓缓流出,一滴一滴落到脏兮兮的 地面上。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怡玫,怡玫,你醒醒啊!”我大声呼叫着。 雪芳站在一边,望着倒下的方怡玫,“哇”地大哭起来。我扭头看着雪芳, 叫道:“雪芳。” 雪芳胆战心惊地来到方怡玫身边,推着方怡玫哭喊着:“妈妈,妈妈……” 黄树田也走了过来,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叫着:“怡玫,你睁开眼啊,俺不 是故意的。” “咋啦,这是咋回事儿?”兰桂芳突然跑了进来,惊叫着扑向方怡玫。 她手摸着方怡玫苍白的脸,大声哭喊着说:“方姐,方姐……” 方怡玫静静地躺着,双眼微闭。我惊恐地将手伸到她的鼻子前,希望能感觉 到她的气息,哪怕只有微弱的气息也行啊。 可是我失望了,方怡玫已停止了呼吸。她就这样突然离开了我,竟没有留下 一句话。 仿佛有几把钢刀同时扎进了我的心脏,搅得我心房破碎,肝胆俱裂。我的精 神崩溃了,一头扑到方怡玫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黎义鸣、郑义平、谢元庭等人闻讯赶来了。 我一头扑向黄树田,眼里冒着火:“我操你八辈祖宗,你还方怡玫的命。” 黄树田竟在原地一动不动,几滴浊泪从他那丑陋的脸上流了下来。 郑义平怒目圆睁,满脸的络腮胡子不停地抖动,他一把揪住黄树田,吼道: “你他妈的也太狠了,敢对咱知青下毒手。” 黄树田惊恐地眨着雌雄眼:“俺不是……” 黎义鸣平时总是耷拉着的眉毛霎时立了起来,他眼冒凶光逼视着:“什么不 是,你个臭老土,欺负到咱知青头上,你他妈的是不活腻了?”上去给了黄树田 一拳。那家伙仰头倒地,谢元庭、兰桂芳等人也围了上来,指着黄树田怒骂。雪 芳吓得哇哇直哭。 “雪芳别哭。”兰桂芳心疼地抱起雪芳走出了屋。 吴大山进来了,他扫视了一眼平躺着的方怡玫,眉头紧缩。他狠狠地瞪了黄 树田一眼,说:“到底怎么回事?” 黄树田垂着头,哭丧着脸说:“俺看白剑峰抱着方怡玫,就来气了。俺,俺 不是故意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浑身颤抖不知说什么才好。 知青们纷纷嚷着让黄树田偿命,吓得黄树田面如土色,身子不住地颤抖。 “都住嘴,”吴大山大声喝道,“你们还嫌不乱啊?都冷静点,这事儿以后再说, 先考虑方怡玫的后事。”他冲着黄树田,“快去张罗做口棺材,钱不够,去营里 借。” 黄树田看了一眼地上的方怡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吴大山瞅着大伙儿说:“大伙儿都回去吧,等棺材打好了,把方怡玫埋了吧。” “营长,黄树田把人打死就这样算啦?”谢元庭不解地问。 吴大山瞥了我一眼:“黄树田没说吗,他不是故意的。总不能死一个再搭一 个吧?” 郑义平满脸怒气说:“方怡玫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总得有个说法呀!” “是呀。”黎义鸣、谢元庭跟着附和着。 “那你们说咋办?”吴大山瞅着大伙儿。 “咋办?”郑义平大声说,“这人死了可不是小事儿呀,咋的也得让法医鉴 定一下,再决定如何处理。” “这死因不是明摆着吗?”吴大山说,“还用得着鉴定吗?” 黄树山进来了,他小眼睛发出贼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我身上。 “怎么不用鉴定?”郑义平气愤地说,“方怡玫可是咱知青,这可是迫害知 青致死的严重事件啊!不鉴定怎么处理凶手?” 黄树山鼠眼一转,尖着嗓子说:“你说谁是凶手?” 郑义平瞪了一眼黄树山:“我们跟营长说话呢,你跟着瞎掺和啥?凶手是谁, 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郑义平,”黄树山小眼睛一立,尖声道,“母是队长,咋就不能管?这儿 有你啥事儿?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放你妈的屁!都死人啦,你还说咱们多管闲事儿?”郑义平气得攥紧拳头, 胡子都立了起来。 “咋?”黄树山脖子一歪,“在这儿你还想耍横呀!” 吴大山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行了,行了,别在这里瞎吵吵。鉴定就鉴定, 没啥大不了的。”他回头对黎义鸣说,“你是连长,就安排法医鉴定吧。” “行。”黎义鸣点点头。 吴大山看着大伙说,“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黄树山“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出去了。 吴大山对黎义鸣说:“你派俩人在这儿守着,其余的人都回去吧。” 黎义鸣说:“我跟郑义平在这儿,别人先回去休息吧。”其他人这才陆续往 出走。 吴大山见我没有走,问:“你咋还不走?” 我站着没吭声。 吴大山冲黎义鸣使个眼色,黎义鸣马上过来将我向外推,我死死拽住门框, 说:“不,我要留下来陪方怡玫。”黎义鸣向吴大山递去征询的目光。 “唉,”吴大山看着我和黎义鸣,“既然这样,你们就替我看好方怡玫吧。” 说着他眼圈红了。他紧咬着嘴唇,转身走了出去。 冷霜月、韦翠花领着一帮女青年来了。冷霜月将一个白布单轻轻盖在方怡玫 的身上。她们垂着头,默默地掉眼泪。 我静静地站在方怡玫的身旁,我要陪她度过这最后的夜晚。 冷霜月打来一盆水来到炕前,韦翠花颤抖着轻轻掀开蒙在方怡玫脸上的白布, 她俩用毛巾沾着盆里的水擦拭着方怡玫脸上的血迹。这张曾经让我心动、让我揪 心的熟悉面容此时惨白如纸,鼻翼两侧和嘴角边的沟纹清晰可见,长长的睫毛遮 盖了那曾经美丽而忧郁的双眸。我茫然地望着这张惨白的脸,不禁想起第一次见 到她时我惊诧的心跳,想起了红海滩上她向我敞开心扉的真挚,想起了她饱受歧 视仍偷偷关心我、鼓励我,想起了苇丛中她与我相拥的忘情时刻……这些往事历 历在目,又恍如梦境,搅得我心痛如割。 第二天,黎义鸣领着几名公安人员来验尸。法医掀开白布单,仔细察看了一 番,在法医鉴定上写道:死者头部遭钝器击打,造成脑颅损伤,窒息而亡。 黄树山没能保住黄树田,警车离开时也带走了黄树田。 当天下午,在东雪梅的坟旁不远处又挖了一个深坑,我和几个青年将方怡玫 轻轻放进棺材里。我手里捧着那个茶缸,凝视着上面鲜红的字迹:“赠给最可爱 的人”。当我红着眼圈向大伙儿揭开了方怡玫的身世时,人们顿时愣住了。有人 悄声说,真没想到方怡玫是烈士的遗孤啊!韦翠花忍不住低声啜泣。我将茶缸郑 重地放在怡玫的身旁,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在培土的一刹那,又响起了一片哭声。我抓起带有红碱草的泥土,一下一下 培到方怡玫的坟上。 随后全连的知青纷纷上前抓起成片的红碱草,培到坟包上,整个坟包被厚厚 的红碱草所覆盖,犹如蒙上一层大红绒布。 黄树山这些天没少往农场跑。他找到牛主任,反复说是误伤,让他替黄树田 说句话。牛主任真的上县里去求情,还真起了作用。尽管没有最后宣判,但听说, 最多判七年。 听到这个消息,青年点炸了营。这个黄皮子也太可恶了,他的活动能量真大。 打死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怎么他就能改变。 大家商量过后,决定到县里去告。 我写了一封上告信要求严惩杀人凶手,郑义平拿着让全连人在上面签字,按 了手印。我将上诉状抄了一份,与黎义鸣、郑义平一起到县知青办找到了张海川。 他现在是知青办组长。 张海川看完上告信,气愤得一拍桌子:“简直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 敢把人打死,这还了得。” 郑义平说:“张组长,方怡玫死的太惨了。她是抗美援朝烈士的遗孤。黄树 田对她太残忍了,您可得给我们知青做主哇。” 他望着我们,说:“你们放心,我以知青办的名义去找他们,对迫害知青的 人,一定要严惩。” 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黄树田被判处死刑。 刑场设在黄屯不远的一片凹地里。 前几年这儿建了个砖场,就地取土。后来土挖得差不多了,砖厂就迁走了, 只剩下这一个大大的深坑,成了县执行枪决的法场。 这天午后,我们知道要在这儿对黄树田执行死刑,全营所有的男知青和一些 胆大的女知青都早早聚集在这儿。附近的农民和一些半大孩子也三三两两地过来 瞧热闹。 上午刚下过一场雨,我们的农田靴上沾满了厚厚的泥。大家凑在一起,七嘴 八舌胡扯神侃。 胡立仁晃着脑袋说:“你说这黄树田其实也够倒霉的,娶个漂亮媳妇没过上 几天好日子,就让人给戴上个绿帽子,想出气吧还没等出了,搭上媳妇不说,自 己小命也要交代了。” 杜金彪瞪着大眼珠子说:“他倒霉活该。瞧他那熊样儿,还他妈的娶了方怡 玫。他也不照照镜子,有那个命吗?这纯粹是给烧的。” 胡立仁头一歪说:“当初他要不娶方怡玫也没这事,起码能躲过枪子儿。” 杜金彪说:“其实他妈的该毙的是黄树山,要不是他搅和,方怡玫能嫁给那 个丑八怪吗?这不扯起来啦。”他一捅身边的我,“小白脸,你说是不?” 我望着他没吭声,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哎,你们瞧,来了。”胡立仁用手一指。 两辆卡车开来,荷枪实弹的武警跳下车,绕刑场设立了警戒线,看热闹的人 群被远远地挡在标志线以外。 黄树田被法警从车上推下来。 他被剃成了光头,头耷拉着像霜打的茄子。一阵凉风吹来,他竟打个寒战。 看得出麻绳捆绑的手已经麻木,沉重的镣铐把他的脚脖子磨出了血。他穿着一双 旧胶鞋,被法警推搡着,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蹭着。兰桂芳领着雪芳赶来了。她拨 开人群,雪芳一眼看见了黄树田,张开小手大声哭喊着:“爸爸,爸爸……” 黄树田一激灵,他停住脚,扭过头极力睁大那双雌雄眼,盯盯瞅着雪芳。 雪芳哭着要奔过来,被兰桂芳死死地拽住。 黄树田满眼的眵目糊,几滴浊泪从眼眶里涌出,他张开嘴喊了一声“雪芳” 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头戴墨绿色钢盔的押解执刑人员,悄悄弯下腰用一根小绳系在镣铐上, 帮他提在手里。黄树田被推着向前走了几步,腿一软,身子瘫倒在地。两名执刑 人员架起他,来到了一个事先挖好的土坑前,手一撒,黄树田便跪在了坑前。 从后面上来两个持枪的人,一人走到黄树田身后,举枪对着他的脑袋,扣响 了扳机。砰的一声,黄树田扑倒在坑里,身子蠕动了一下,后面的一人过来,又 补了一枪。随后离去。 我看得心惊肉跳,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几天前我还对黄树田恨得咬牙切齿, 可现在看见他死狗般地倒在坑里,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油然而 生。 望着兰桂芳怀里声嘶力竭嗷嗷大哭的雪芳,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 后迈着沉重的双腿走出了人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