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雪芳才三岁多,就成了可怜的孤儿。 雪芳是我亲生女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全营。我知道瞒不住了,索性将 雪芳接过来。 我有责任抚养她。我暗下决心,不管有多苦多难,也要把她拉扯大,我要对 得起死去的方怡玫。 可是雪芳太小,我不能带她下地干活,又不能不上工整天看着她。雪芳平时 对我很亲热,可自从方怡玫、黄树田死后,她的眼神突然对我变得警惕和不安。 这种表情分明在告诉我,是我害死了她的爸爸和妈妈。我知道无法向她解释清楚。 有些事情连大人都难以弄懂,更何况是一个不谙世故的幼童。她叫我舅舅时,我 能感觉她是不大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我思来想去,没跟黄树山请假,便将雪芳带回了沈阳。 母亲见我领回一个小女孩,甚感惊讶。她仔细打量雪芳半天,这才问我: “老老实实告诉妈,这孩子是谁的?你带回沈阳干什么?” 我不愿让母亲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说:“这是方怡玫的孩子。这孩子的父 母都死了,怪可怜的。妈您就带着她吧。” 母亲满眼愤怒和无奈:“你还在瞒我,都听说了你和小方之间的关系。这孩 子是你和小方的吧?” “这……”我头轰的一下大了,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母亲忧虑地瞅着我 说,“你知道咱家的状况,多少眼睛盯着呢。你在农村咋尽给家添乱?这孩子, 别人要问起,可咋说?你想过没有,你没结婚就带着个孩子。唉,前儿个公社逮 了一帮男男女女游街,都是没登记就结婚的,里面就有老韩家你二哥。” 我心里一阵紧缩,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妈,不管咋说,这孩子我带回来 了,您先看着,以后我再慢慢想办法。”我近乎哀求了,“妈,孩子是您的孙女, 您总不能把这孩子扔大街上不管吧。” 母亲紧皱着眉头,默默瞅着雪芳。 “你呀,唉——”母亲重重叹息道,“真拿你没办法。咋办?我先带几天看 看吧。” 母亲总算勉强答应了。母亲见雪芳穿的太破,连夜为她缝了一套小衣服。 雪芳用陌生的眼神瞅着我的母亲一声不吭。我见状捅了她一下:“奶奶对你 多好哇,快叫奶奶呀。” 雪芳胆怯地眨着眼睛,瞅瞅我,又瞅着母亲,半晌也没吭声。 母亲想将雪芳揽在怀里,可雪芳却躲着一个劲儿往后退。母亲失望地摇了摇 头:“唉,这孩子。” 我不敢在家多呆,第二天就匆匆返回了青年点。 没过两天,我收到母亲让我速回的电报,我只得再次偷偷跑回了沈阳。 半夜时分,我赶到了家。刚一推开门,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雪芳站 在墙角,撅着小嘴,满脸泪痕,眼神充满了敌意与恐惧,任母亲怎样招呼就是不 过去。母亲一脸愁云地对我说:“这孩子咋变得这样,给她换衣服不穿,也不好 好吃饭,我想给她洗头,她就连踢带叫。唉,把居委会那个老左太太都惊动来了, 一个劲儿追问这孩子是不你带回来的。这可咋整啊?” 正说着,居委会主任左大妈带俩人进来了。她一见我回来,把嘴一撇嘿嘿冷 笑道:“你小子行啊,下乡这几年出息了,还整出个后代来。哼,跟你爹一样风 流啊。” 我气愤地瞪着她说:“我的事不用你管,请你别操那份闲心。” “啥,我不管你更完了。”左大妈指着我,“你老实交代这孩子咋回事儿, 态度不好可别怪专政队给你办班啦,你自个儿掂量着办吧。”说完,扭头领着人 气哼哼地走了。 母亲无奈地望着我:“孩子,你可惹祸了。这孩子我实在没法带,不能再让 她呆在家里了,真要办班还有好吗?明儿一早,你赶紧把孩子带走吧。妈实在没 招了。” “妈……”我心情复杂地看着母亲,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天未亮,我无奈地领着雪芳蹬上了返回的火车。 刚到青年点,黄树山就晃晃地过来了。他指着我的鼻子恨恨地说:“你小子 还回来呀!有能耐领着孩子在沈阳呆着呀?” 我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管我回不回来?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啥?不用母操心?”黄树山尖叫着,“你带个小狗崽子连个屁也不放,就 私自跑回沈阳,这也太放肆啦。母是队长,咋就不能管?” 他一把拽过雪芳说:“这孩子不用你管,母亲自送到营部。” 我一看急了,上前去抢雪芳,雪芳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见状只得 松开手。 黄树山趁机抱着雪芳直奔营部,我气急败坏地穷追不舍。 到了营部,黄树山将雪芳往吴大山跟前一放,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跟进的我 说:“这孩子,不能让这小子带。” “我不能带谁能带?”我知道跟黄树山讲不通,便对吴大山说,“营长,雪 芳已成了孤儿,你就让我带着她吧。” “凭什么你带?”黄树山对我竖起了鼠眼。 吴大山冲黄树山一摆手:“行了,你先回去吧,营里会有安排的。” 黄树山“哼”了一声,气冲冲走出屋。 吴大山瞅瞅我皱着眉道:“你还嫌不乱哪?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方怡玫、黄 树田能死吗?关于孩子这事儿呀,你就甭操心啦,啊。” 吴大山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咽了口唾沫不甘心地说:“雪芳那么小,不 能没有人照顾啊,还是让我带着她吧。” 吴大山说:“我都安排好了,暂时先让兰桂芳带着,女青年咋说也比男的心 细。你还得下地干活。再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没结婚就领着个孩子,也不是那 回事呀。” 我想了想,吴大山说的也有道理,我总不能带着雪芳下地干活。兰桂芳带着 绝不会亏待雪芳,她跟方怡玫是挚友,一定会精心照料这孩子的。 晚上,我来到小卖部,雪芳正在炕头上玩兰桂芳用碎布头做的布娃娃。炕头 上摆着方怡玫的箱子。 兰桂芳看着我说:“来看雪芳啊,她在我这儿,你还有啥不放心?” 我说:“谁不放心啦?我想芳芳了。” 她对雪芳说:“芳芳啊,你看谁来啦?” 雪芳看了我一眼,很勉强地叫了声:“舅舅。” 我吃惊地望着雪芳,心不住地抽搐起来。半晌,我心力交瘁地从兜里掏出仅 有的一块钱,塞到她的小手里:“芳芳,想吃啥就让你兰姨给你买。” “不。”雪芳把钱又递过来,眼睛充满稚气和仇恨,“你是坏蛋,我不要你 的钱。” “孩子,拿着吧。”我爱怜地瞅着她。 “不,我不要。”雪芳扔下钱一头钻进了兰桂芳的怀里。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后将这一块钱又递给兰桂芳:“钱不多,给孩子 买点饼干什么的。” 兰桂芳一把推过来:“咋的,瞧不起我呀,我还能亏着孩子?” 我将钱放到炕沿儿上说:“这孩子就全靠你啦,让你费心了。” “看你这人,咋变得婆婆妈妈的?”兰桂芳白了我一眼,“啥叫费心?看在 方姐面上,我也得好好待她呀。不管咋说,这是咱知青的后代,我要把她培养成 像方姐那样善良的人。” 兰桂芳一指炕上的箱子:“我到方姐家收拾东西,她家里啥也没有,这箱子 里除了几件方姐的衣服,就是中学课本。我就把这箱子搬来了。等芳芳长大后, 再还给芳芳。我打开课本看了看,上面有方姐做题画的道道。方姐可真用功,啥 时也没忘学习。她曾对我说过,她做梦都想上大学,可现在……”兰桂芳眼圈一 红,说不下去了。 我感到一阵心酸。 兰桂芳慢慢抬起头说:“剑峰,我知道你爱读书,以后要用课本就来拿。” “啊。”我点点头。 雪芳对我的敌意,深深地刺痛了我,不管我承不承认,是我在她幼小脆弱的 心上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但是,对我的折磨还没有结束。 这天晚上,我又来到小卖部。柜台前没人,从里屋传来女人的哭声。难道雪 芳惹兰桂芳生气了?我轻轻敲了两下门,一会儿黎义鸣拉开门,一脸的愁相。一 见是我,说:“进来吧。” 黎义鸣正和兰桂芳处对象,没事就到小卖部,俩人的关系全连都知道。我进 了屋,兰桂芳手捂着脸正呜呜地哭着,却不见雪芳的身影。平时,她就在小屋里 玩布娃娃,今天跑到哪儿去了?我小心地问:“兰姐,咋的啦?” 兰桂芳这才抬起头,本想止住哭声,不想竟抽泣起来。 黎义鸣手搭在她肩上劝道:“桂芳,你别哭了,光哭这孩子也找不到呀。” “孩子?雪芳咋啦?”我一惊,呆愣地瞅着兰桂芳。 “唉,”黎义鸣叹息道,“我刚才进来,就见她一个人趴在炕上哭,我问了 半天,她才告诉我,雪芳她……” “她怎么啦?”我急切地问,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黎义鸣声音低沉,慢吞吞地说:“雪芳……丢了。” “什么?”我脑袋轰地一下,像撞在门框上,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一句:“这是真的吗?” 黎义鸣眉头挤在一起,默默地点了下头。 “到底咋回事儿呀?”我跺了下脚焦急地问道。 兰桂芳这才抽抽搭搭地讲述了经过。 今天下午,兰桂芳带着雪芳坐着“小蹦蹦”车到县里去进货。她将雪芳抱下 车,领着她进了商店。兰桂芳到收款处交钱,雪芳挣脱着跑出了店门。她第一次 到县城,见什么都新鲜,欢蹦乱跳。兰桂芳正要交钱,不放心地喊了声:“芳芳, 别乱跑哇。” 雪芳“哎”了一声。 兰桂芳以为雪芳就在门口玩,也没在意。交完款,就到后面的仓库去提货。 今天上的货品种挺多,开“小蹦蹦”的青年也进来帮着搬东西。 等她搬着货物装上车,回头一瞅,雪芳不见了。 她急得问路边上的一个人:“看见孩子上哪儿啦?” 那个人摇摇头。 兰桂芳急了,满街转悠,边跑边喊:“雪芳,雪芳……”嗓子都喊哑了,可 就是没有回音。“小蹦蹦”在街里转到天黑,仍不见雪芳的踪影。 我心如刀绞,双手抱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黎义鸣劝着我们:“别着急,明天咱们再去打听打听。”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小卖部,一到宿舍,就栽倒在炕上。 第二天,黎义鸣领着我和兰桂芳又到了县城,寻遍了小巷的每个角落,一直 找到天黑,仍没有下落。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雪芳仍没有一点消息。兰桂芳哭得眼睛都肿了,圆脸变 成了长脸。我看着揪心,本想劝她,可刚一开口,自己竟哽咽了。 晚上,我默默地来到方怡玫的坟前,惨白的月光下,却见兰桂芳正趴在坟上 放声痛哭。她的手深深地抓进坟土里,不住地说:“方姐呀,我对不起你,我没 有看好雪芳,我……” 我过去扶起兰桂芳,强打精神安慰道:“兰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何 尝不是如此啊!你已经尽力了,别再自己折磨自己啦,走吧。” 兰桂芳仍在抽泣,头低垂着不肯离去。 这时,黎义鸣跑了过来,他一见兰桂芳,就说:“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 儿。看你眼睛哭得像烂桃似的,快回去吧,好几个人等着买烟呢。” 兰桂芳这才转身,抹着眼泪回了小卖部。 雪芳失踪后,我像丢了魂似的,满脑子都是芳芳。 每隔几天,我就要跑到县城,在那条不长的街道上晃来晃去。我常常伫立在 商店门前,眼睛紧盯着过往的孩子,我期望着奇迹的出现。 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名欢蹦乱跳的孩子从我身旁一闪而过。我觉得那孩子特 像芳芳,便冲动地跑过去,大声叫喊着:“芳芳、芳芳。” 当那小孩子一扭脸,吃惊地望着我时,我失望了。而手拉孩子的妇女,见我 正拽着孩子,便使劲儿推我,尖声叫着:“你这人有病啊!” 那妇女拽着孩子气哼哼地说:“走,别搭理他,神经病! ” 我怔怔地站着,像一个木桩,脑子里一片木然。 黄树山在背后散布,我和方怡玫乱搞才整出个雪芳。黄树田的死完全由我造 成的。他在当地很有势力,本来就对知青没啥好感的老农和平时对我就有成见的 知青,更是像对待敌人似的挖苦和讥讽,肆意谩骂。 后来,黄树山竟然也联合了一些人到县里把我告了。工作组把我调查了一个 月,事情才不了了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