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儿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依然没有变化。 我开始想到了回城。田达利已当兵离开了青年点。前些日子,辽河油田到点 里招工,我的那些同学,像谢元庭、孙福禄、尚慕春见回沈的希望不大,选择了 辽河油田。尽管没有回归故里,但毕竟是招工,算是离开了青年点。 只有冷霜月、黎义鸣和我仍留在点里。冷霜月是指导员,黎义鸣是连长,一 定都在等待着回沈的机会。可我呢,别说回沈阳,想离开青年点都不敢想。 这天晚上,营里下来紧急通知,第二天所有男知青都要到辽河大堤边上挖冻 土,修筑大堤。 我们这些修堤大军坐着马车,在如针扎的朔风中颠簸了几十里,才到达了目 的地。跳下车时,手脚已冻得麻木了。 我们连被安排在大堤附近的老乡家住。我和郑义平两个宿舍的七个人被分到 一个房子里住。说是房子,其实就是装杂物的小偏厦。 老乡临时将里面的东西搬了出来。小屋不大,只有一铺小炕,边上有一个小 炕洞。这炕上从来没住过人,连个炕席都没有,土炕上积满厚厚的尘土。 我们扫去尘土,垫了一层稻草,将行李铺到上面。小屋没有窗户,也没有电, 凉风顺着破门的缝隙钻进来。 胡立仁从院里拽进一捆稻草,点了一绺,就往炕洞里塞,刚烧了一会儿,那 烟顺着炕洞咕咚咕咚地冒了出来。我找了一个破笤帚往里煽风,不知是潮气太大, 还是烟道堵塞,反正那烟就是不往炕里进。我一看不行,扔下笤帚跑了出来。胡 立仁不甘心,拿着干树枝拨弄着稻草,边烧边用嘴往里吹气。一会儿,他蹿到了 门外,那双眼睛被烟熏得通红,一个劲儿往下淌眼泪, 杜金彪瞅着胡立仁大笑:“瞧这狐狸眼都成了兔子眼了,这不扯起来啦。” 胡立仁用袖口擦着眼睛,说:“你就会站在那说风凉话。你来烧试试,我看 你能变成啥?” “就说你笨得了,炕都烧不好。”杜金彪大声嘲笑着他,“也难怪,狐狸都 睡山洞,哪睡过什么火炕啊。”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玩嘴皮子,反正这炕我不烧了。”胡立仁甩了一把 鼻涕,“谁有能耐谁烧吧。” 这么冷的天,不烧炕可咋睡呀?我想了想,说:“我烧吧。” 杜金彪一把拽住我:“得了,这破炕谁烧也不往里进烟,干脆就这么睡吧。” 我说:“那炕不凉吗?” 胡立仁翻了翻通红的眼珠说:“这不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吗?” 大伙儿一阵哈哈大笑,再也没有人烧炕了。 吃过了晚饭,我们几个人就钻进了被窝。这炕顶多睡四个人,这回挤上来七 个,咋睡呀?仰面躺着放不下身子。我们只得侧着身,一个挨着一个。 刚躺了一会儿,我就觉得肩膀压得发酸,想翻下身却动弹不了。胡立仁叫着 :“我的肩膀都麻了,赶紧翻下身。” 周围的人也吵吵起来。大伙儿动了动身,竟没翻过来。 杜金彪也受不了了,大声说:“要翻咱一起翻,哥们儿喊一、二、三,大伙 儿一齐使劲儿。”接着他喊道:“一、二、三。” “嗨!”我们七个人吼着一齐用力,费了半天劲儿总算将身子翻到另一侧。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能好受点儿。一会儿,这边的膀子又压疼了。没办 法,大伙儿只好再喊一、二、三,一齐又翻过身。 这一宿,光是翻身就折腾了十几次。西北风飕飕钻进小屋,冻得鼻头发凉, 我们只好将破棉袄蒙在头上。折腾的实在困乏了,才睡过去。 “嘟——嘟——”的哨音急促地响了起来。我揉揉眼睛一看,天还没亮。 黎义鸣推门进来,大声吆喝着:“起床啦,快起来。” 这声音跟我们刚下乡时达子吆喝的动静那么相像。 我们这才钻出被窝,迅速穿好衣服。 下了炕,第一件事先活动肩膀。大伙儿舒展双臂,揉着肩头。 胡立仁使劲儿摇了两下手臂,说:“这一宿两膀子挤得酸疼,这哪是睡觉哇, 跟上刑似的,咱大老远的跑这儿遭洋罪来啦。” 杜金彪一点他的鼻子:“这要有俩女的钻你被窝,你他妈的再不嫌挤了。” 胡立仁说:“这瘪地方,见个女的比见皇帝都难。别说有俩,有一个女的还 不被你霸占了,还能轮到哥们儿?” “这小子,就他妈的惦记女的。”杜金彪回头对着我说,“剑峰,狐狸真没 出息,是不?” 我苦笑一下,没吱声。 吃过早饭,我们拎着工具来到工地上。 风就像从冰窖里生出,带着阴森森的寒气,在这旷野上低沉沉地喧嚣。尖厉 的呼号,透着一种威胁,吹到人脸上,就像是一个个锥子,扎得皮肤发痛。 胡立仁小脸冻得像紫茄子,鼻孔下挂着冰珠,他说:“这鬼天气冷得撒尿都 得用棍敲。” 杜金彪晃着大脑袋说:“哥们儿拿棍给你敲敲,省得你憋出毛病。” 黎义鸣过来说:“干站着能不冷吗?抡一会儿大锤保管你浑身发热。” 我们裹着破棉袄,腰里系一条麻绳子。面对满地苇茬的冻土,挥舞着大锤, 朝嵌着一尺来长圆木的扁长铁钎使劲儿砸去。十八磅的大锤,咚咚地荡在上面, 一会儿那圆木就卷了边,像一朵菊花。 杜金彪舞锤,胡立仁扶着钎子。这胡立仁怕杜金彪锤头抡偏了砸他的手,用 两根短木棍夹着。他蹲在地上,眼睛向上瞟着,说:“我说彪子,你的锤子可得 长眼,别砸偏了。” “哥们儿准着呢。”杜金彪不屑地说,“就你怕砸手,别人咋不怕?”说着, 抡圆了大锤,带着一股风声向下砸来。 胡立仁吓得一闭眼。只听咔嚓一声,那扶钎子的木棍霎时断为两截。 胡立仁一激灵,猛然站了起来:“还说准着呢?要是哥们儿拿手扶着,还不 得被你砸成肉饼。哥们儿可不敢扶着了。” “瞧你那熊样儿。”杜金彪手扶锤把,大眼珠子一瞪,“刚才哥们儿是试试 你胆儿,这回哥们儿轻点抡,保证砸不着你的狐狸爪。” 胡立仁一扭身子:“你找别人扶吧,哥们儿苦胆都让你吓破了。” “别走哇。”杜金彪拽住胡立仁,“要不你抡锤,哥们儿扶钎子。” 胡立仁说:“行。” 杜金彪没用木棍,直接用手扶着钎子。胡立仁抡起锤头向下砸来,正中圆木 中央,可却像弹脑壳似的。他抡了几下,汗珠子就掉下来。他放下锤子,喘着气 说:“这破锤子真他妈的沉,哥们儿这体格可受不了,还是你来吧。不过,这回 你先轻点,等钎子进了土里,再使劲儿砸。” “行啦,别磨磨叽叽像老娘们儿似的。你赶快扶着吧。”杜金彪说完,举起 锤子,开始几下用力较轻。胡立仁看着钎头已进入冻土,这才撒了手站到一边, 说,“这回你可劲儿砸吧。” 杜金彪真是体大力沉,咣咣几锤子就砸裂了一大块冻土,那帮鞍山小青年忙 着将冻块挪到麻袋系成的担子,两个人扛着扁担抬走了。 我和黎义鸣配合得很默契,开始时,他扶钎子,我抡锤。等我抡累了,他接 过锤子继续砸,直抡得我们大汗淋漓,我们干脆甩掉棉衣棉帽,只穿一件秋衣, 浑身仍冒着热气。 干了十天,大堤上堆起了一米多高的冻土,只等春天冻土化了再用推土机轧 实。指挥部下达了命令,为了加快进度,要用炸药炸冻土。 炸冻土的场面真是壮观。点着吱吱冒着火星的导火索,一会儿工夫,便响起 一串串的爆炸声。冻土被炸得蹿起多高,崩出老远,就像故事片中炮火连天激烈 的战争场面,让人看着都觉得刺激。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黎义鸣带人领了不少炸药和导火索,我和郑义平等人 负责点燃炸药导火索。那导火索扯得挺长,有的刚烧到半截就灭了,只好重点。 我们划着火柴,点燃了导火索。那导火索哧哧冒着白烟,飞溅着火星迅速地燃烧 起来。我们撒腿拼命地往回跑,像被狗追急的兔子似的没命地蹿跳着,生怕跑慢 了被炸开的冻土崩着。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出近百米,一下子扑到地上,手护着脑 袋,小心地抬头盯着爆炸的方向,等待那山崩地裂般的爆响。 一会儿,咚咚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纷飞的冻土块在半空 中炸裂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碎块,铺天盖地砸下来,震得大地颤抖。 我双手捂着帽耳,眼睛盯着自己点燃的那个炸药。别人点的都已炸响,唯独 我点的炸药毫无反应。我感到纳闷。爆炸声已渐渐地平息,可我点燃的炸药还没 响。是导火索太长了,中途灭了,还是导火索返潮? 我按捺不住了,噌地站起身,对身边的郑义平说:“我点的咋没响?我过去 看看。” 郑义平一把拽住我,将我摁倒在地。他说:“危险,再等一等。”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响声,我再也忍不住了,刚要站起,郑义平一把 按住我,他噌地站了起来,说:“你先老实趴着,我过去看看。” “那怎么行?”我急着说,“大哥,还是我去吧。” 他眼睛一瞪:“别啰嗦,我比你有经验。”不等我回答,他已向我埋炸药的 地方跑去。 我刚要追过去,黎义鸣一把拽住我:“别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只好蹲在地上,睁大眼睛瞅着前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我的眼睛不敢眨 一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攥出了汗。 郑义平正在接近,不到十米远了。突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我吓得一激灵, 本能地扑倒在地上。只见崩起的冻块雨点般地落下来,郑义平刚想卧倒,一块脸 盆大的冻土像从天而降的陨石,正正当当砸在他的头上。他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我惊得“啊”了一声,倏地跃起,高喊着“郑大哥……”便不顾一切发疯般 向他奔去。黎义鸣等一伙人随后跟了上来。 我跑到近前,顿时傻眼了。郑义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的半个头盖骨都塌 陷了,冻土贴在头上,冒出的血变成黑红色。他面无血色,双眼紧闭,鼻翼剧烈 地一起一伏,嘴里、鼻孔里不停地涌出泡沫状的血。 黎义鸣一惊,忙问:“谁有纱布?快给他包扎。” 谁上工还带着纱布啊?身旁没有卫生员,这可咋办哪?情急之中,我掀开秋 衣,从里面的白背心撕下一大条,迅速和黎义鸣两人将他的头紧紧地包扎住,可 鲜血还是慢慢浸透了白布。我急得摇晃郑义平的双肩,不停地喊:“郑大哥,你 醒醒,你醒醒……” 郑义平勉强睁开一只眼,气若游丝,只说了一句“剑峰……”便头一歪,任 我怎样呼唤,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第二天,黎义鸣带领全连的人撤回了青年点。 在方怡玫的坟旁不远,又起了一个坟包,郑义平永远长眠在这里了。 我和杜金彪、胡立仁等人,用镐刨开冻土,挖了一个深坑。下葬时,全连的 人紧紧围在一起。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可大伙儿仍脱下棉帽,垂下头向郑义平的 遗体告别。 黎义鸣强忍住悲痛,走到韦翠花跟前,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发皱的信纸,递给 韦翠花说:“这是从郑义平棉袄兜里翻出来的。” 韦翠花接过一看,竟是她几个月前悄悄塞给郑义平的一封信。胡立仁曾悄悄 地告诉过我,那是韦翠花给郑义平的情书。韦翠花曾经暗恋着郑义平。就在临出 工前,还特意为郑义平浆洗了被单。此前,郑义平因东雪梅的死,一直怨恨韦翠 花。韦翠花有意跟他接触,却遭到郑义平的冷落。直到最近对韦翠花的态度才有 所转变。没想到,郑义平将韦翠花的信一直保留在身上。 韦翠花捧着被郑义平珍藏的那张信纸,手不住颤抖着,她缓缓地走到郑义平 的坟前,扑通跪倒在地,泪水从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里涌出,她大喊一声:“义 平……”哇地扑倒在坟头上。 灯熄灭了,屋里的人都睡下了,可我却如烙饼似的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郑义平的死,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他埋拉吧汰的黑脸,扎扎的胡子,总在我 眼前闪现。他在这片盐碱滩上艰难苦干了近十年,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 世界上还有这种人。他不趋炎附势,他嫉恶如仇。他正直、倔强得让人担心。他 对人火热心肠,从不考虑个人得失。他从容面对恶劣的环境,不惧苦和累。他舍 得出力气,他甩出的汗,岂能用沟量井装。他为了我,永远地倒下了。他的理想, 他的信念,都埋葬在这里。 -------- 梦远书城